我们的时代正在书写着一个巨大的词:“身体”。这一书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呢?让我们回忆一下人类在几千年的过去所书写的“灵魂”(思想、良心、天理、上帝)一词以及相关的历史,就能咀嚼出某种意味。 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流行的几句顺口溜,说的是“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钱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对“身体不好”的焦虑自此而愈演愈烈,后来一位从海南来的朋友还教育我说:时代变了,你要有堕落的能力。我知道他的意思,转变思想,搞好身体,才能与时俱进。从那时起,我便对“身体”这个词有了异样的感觉,它似乎与一个新的时代、与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起在召唤我、逼迫我。近些年来,“身体”这个词瘟疫般地传播,更是加剧了我的莫名恐惧。 “身体不好”成了一个问题,这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有意思的是,在20世纪70年代,“身体不好”还不是一个问题,那时候的焦虑是“思想不好”。我记得那时正上初中,因为出身不好加上不知为什么得罪了学校教导主任,他在背后十分严肃地说我的坏话,说的就是我“思想不好”。“思想不好”(及其别的变种:“思想有问题”“意识不好”“觉悟不高”等等)曾经让几代人焦虑不安,而思想不好就是“灵魂”不好,所以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现在思想好不好、灵魂好不好已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身体不好。于是,我要问的是在我们和身体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成问题的关系?这一关系意味着什么?还有,与我们发生关系的这个身体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体? 人的存在曾经被一分为二:身体/灵魂(良心)。身体是欲望和罪恶之源薮,灵魂(良心)与上帝(天理)相连,身体是要死的,灵魂是不死的。灵魂被赋予了防范、审判、管制甚至于消灭身体(存天理灭人欲)的责任和权力,灵魂(良心)的工具是上帝(天理)。几千年人类的历史就是将身体的某种精神能力从身体分离出去,将这种能力所造就的上帝(天理)从身体分离出去的历史,这是一个对灵魂(良心)以及相关的上帝(天理)进行大写的历史,一个用大写的灵魂奴役小写的身体的历史。 第一个有力地反抗这种大写的人是尼采。在尼采看来,惟一的存在是生命,生命之外一无所有,存在是生命之自我创造和自我毁灭的永恒回复,而生命是身体,因此,不是上帝创造了生命—身体,而是生命一身体创造了上帝,同样,灵魂(良心、理性、意识、精神等等)也不是什么上帝(天理)机能的延伸而是身体的分泌物。生命—身体是一种小写的、有生有死的存在,因此,被生命—身体创造的上帝是“有死的上帝”,与生命—身体一体的灵魂(良心、理性、意识、精神等等)也是“有死的灵魂”。尼采那句人尽皆知的大白话“上帝死了”的确意义重大。这句话的含义很多,其中一个重要的含义常常被人们忽略了,那就是上帝的“有死性”和“有生性”。这个有生有死的上帝是一个小写的上帝,一个有身体的上帝,而那个无生无死的上帝则是一个大写的上帝,一个无身体的上帝。前者是尼采眼中的上帝,一个生于病弱生命—身体(奴隶)之怨恨和狡智的上帝,一个已经死去的上帝;后者是虔诚的基督徒心中的上帝。 尼采用身体改写了上帝与灵魂,使之从大写变成了小写,从而揭露了身体被自己所造的上帝与灵魂所奴役的历史。尼采的动作是一种示范,他的后学仿照他的方式对形形色色由身体所造的大写之物进行改写。形形色色的上帝死了,身体自由了,这似乎是尼采以来的历史。 有意思的是,尼采借助身体的小写而对大写上帝(灵魂)的改写逐渐演变成了对身体本身的大写。这一演变是如何发生的? 所谓的后现代也可以说是一个对身体进行大写的时代,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将是未来人类思想的艰巨任务,但却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任务,否则人类无法察明自己的后现代处境与命运。 人类有一个古老的梦:自由。但人类很悲惨,他一直没有摆脱被奴役的命运,过去他被自己大写的灵魂(上帝)所奴役,现在他正在并将要被自己大写的身体所奴役,不过,人类也很悲壮,他一直在为自由而奋斗,将一切大写之物改为小写。 “大写”是人类的一种病,一种将一切变成非凡超越之物(形而上学之物)的妄想症,包括他自己,比如大写的人。福柯所谓“人之死”说的就是大写的人原本是小写的人,这个人诞生于19世纪,现在正在死去。将大写“小写化”是人类疗救自己的一种方式,是争取自由存在的一种方式。然而,人类的大写是那么轻易,而小写是那么艰难。 我们正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写身体的运动,这个“身体”完美无缺、欲望充盈、体能卓绝、风情万种,这是一个飘在影像中的斯瓦辛格—梦露,以及形形色色变体的斯瓦辛格—梦露。这个身体离我们那么近,它在我们床边的晚报杂志中与我们同居,在公共汽车的车身广告上与我们同行,在饮料的包装上与我们同饮,在服装的标签上与我们同穿,如果幸运的话,它还从舞台上走下来与你握手……,但它还是那么远,远得高不可攀。 大写的身体是一种要求,一种生活模式,一种理想的许诺,它虽然来自人的身体内部,但通过后现代社会运作的方式(以资本运作的方式,以市场化的方式,以生产与消费的方式,以现代媒体的方式,以学术理论的方式,也以文学艺术的方式),正日益成为我们自己身体之外的大写的“身体”,一种后现代机器制造的欲望指令,一种超个人的普遍规范和对一切小写身体的普遍强制。“身体不好”的焦虑就由此而来,因为,相对于那个大写的身体,小写身体之“不好”就是注定的。只要你膜拜它,这个大写的“身体”就会诱惑你,威胁你,即使你在某个时期身体“很好”,“不好”的威胁也总在前头,因为“身体好”是一种超时间的要求,它永远出现在银幕上、小说中、广告上、包装上……,它以大写的方式包围着你,既对你做出示范,同时也蔑视你的身体、嘲笑你的身体、威胁你的身体,它让你生活在永恒的遗憾和怨恨之中,除非你像尼采摆脱对上帝的膜拜那样摆脱对身体的膜拜。然而,上帝似乎是死了,正在诞生的身体离死还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