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建安文学批评的发生

作 者:
傅刚 

作者简介:
傅刚,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汉末建安时期的诗文写作将基本合于后世文艺学观念的文学独立于经、史、子以外,这也是一般所说的文学的独立,随着文学写作的普及,对作品的评陟自然而然会发生,这就是文学批评,代表这个时期文学批评产生的是曹丕的《典论·论文》。对这一时期文学批评发生原因的解释,有许多种观察视角,其中,除了总体条件构成且成熟外,有一种看似偶然的外在因素的刺激作用。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是产生曹丕写作《典论·论文》的直接诱因。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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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问题的缘起

       中国的文学批评为何会在建安时期发生,这当然与两汉以来文学写作的繁盛、具有文学性质的作品增多、文体的发展是紧密相关的。我在《汉魏六朝文体辨析的学术渊源》和《论汉魏六朝文体辨析观念的产生和发展》两篇文章中讨论过这个问题,事实上随着汉代文人群体的成熟和作品写作实践的增多,人们对文学与子、史不同的性质有了深刻地理解,同时也对于各文体的区分和掌握有了清楚的认识,这对于汉末建安时期文学写作的繁荣和批评的兴起奠定了基础。但是,这只是一个必然的条件,任何一种现象的产生,除了历史发展的必然因素外,还需要有一些诱因。建安文人在曹氏父子带领下展开的文学写作和批评,开创了一个时代的风气,其实还是需要一些重要的刺激的。从表面上看来,建安时期具有了文学领袖,也形成了文学集团,这是重要的文学独立自觉的标志,但批评是如何发生的?为何能够在这个时候产生出对文学性质、文体特征、文人间的关系等带有重大理论意义的命题探讨?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研究。

       代表建安文学理论成果的是曹丕的《典论·论文》。在这篇文章里,主要涉及到这样几个问题:文学的价值问题、批评家态度问题、作家的个性与写作间的关系问题、作品风格的形成以及不同作家具有不同风格的问题、文体的问题等等。这样一些精深的文学理论问题,为什么能够在文学刚刚开始自觉、独立的时候就产生呢?它们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是一篇专门讨论诗赋写作的论文,从其讨论的内容看,完全合于后来的文学观念。此文据《文选》所录称为“论文”,又五臣注说:“文帝《典论》二十篇,兼论古者经典,文事有此篇,论文章之体也。”①明曹丕《典论》有二十篇,篇皆有题,故《文选》所载“论文”实为曹丕所定(文中之“而作论文”,已明示题目)。曹丕以“文”为专论,明确表示文学的自觉和独立,其后才有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集》和《论》,这在文学发展史上的意义可是非同一般的。

       曹丕《典论·论文》触及到了文学理论中最为核心的问题,总结起来有:文人相轻问题、批评应该具有的态度问题、作家写作的优劣问题、文体问题、文章价值问题。这些问题的产生以及曹丕的阐释,见出汉末人对文学性质和特征的认识如此深刻而高明,这很令人感到惊讶。对此,我提出几点看法。我认为:

       建安文学批评也就是中国文学批评的开始,其发生首先起源于当时的文学写作实践。而文学写作的兴盛,并能在写作中引起争议,则是因为一个相对集中的文学团体的成立,而这个团体需要有一个领袖,这就是曹丕所领导的建安文学集团,时间则是在集团的主要作家如王粲、刘桢、陈琳、阮瑀、应玚、徐干、吴质(孔融除外,因为他实际上并没有参加这个集团的文学活动)等皆聚于邺下时。此其一。其二,当日的文学写作势必引起争论,如孰高孰低的问题?事实上如何评价孰高孰低?标准是什么?这当引起当时文人尤其是曹丕的思考。在讨论中,每个人的表现代表了批评的态度是否客观的问题,这就是曹丕、曹植所讲的文人相轻(人人自谓抱荆山之玉),由此而有深入的体认。同时每个人的写作风格并不一样,每个人的表现,包括写作水平和批评态度,这便是个性问题,而个性问题又由于其禀性不同,亦即气的问题,这也就是曹丕体认的文气问题。每个人气质禀性不同,并不由于是同一父母所生就可以一样,如他和曹植就不一样,这也是曹丕所要考虑的。每个人由于个人之所好、禀性等,而各有所擅之文体,又各以所擅之体相轻别人所短,此亦在写作和讨论中暴露无遗,而适为曹丕所深思。这些看法曹丕集中在《典论·论文》中进行讨论,显示他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这些问题已经很成熟了。而在此之前,在建安二十年他给吴质的信似乎还没有表述过这样的内容②。但在建安二十三年二月他再给吴质写信时,便很完整成熟地表达了这种意见,与《典论·论文》内容可相参证。如这一部分内容: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惔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续③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④

       与《典论·论文》中“王粲长于辞赋”一段议论相近,《典论·论文》重点在说文人所擅文体有别,故各有所长,以此阐明不可以己之长度别人之短,讨论的是批评者应有的态度,此文则因系私人通信,主要是对诸子的忆念而简评诸子的写作成绩,这种褒奖则是建立在诸子所擅文体之上的。从这些评论看,曹丕的批评观已经成熟并构成了系统。也就在这个时间,曹丕在给王朗的信中也论到了文学的价值,他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徳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彫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⑤这个论述与《典论·论文》似有不同,似乎《典论·论文》宣扬了文章具有经国的价值,文人可以凭之不朽了,但在《与王朗书》中,文章只是立德以下的“其次”。其实,这两个论述并不矛盾,《典论·论文》是对文人而言,立德并不是他们的事业,著篇籍才能使他们不朽,在这之前,文章并不具有这样的价值,是曹丕发现这种功效的。曹丕的功业显然不是在著文章上,他身为太子,“立德”才是符合他的功业。另外,《典论·论文》还具有明显的政治意义,是用来安慰在争夺太子失败中的曹植的,这一点可参考拙作《曹丕曹植文学价值观的一致性及其历史背景》⑥。

       总之,建安时期的热烈而具有多种形式的文学活动,很自然地促进了文学批评的产生。不独曹丕有这样的论述,建安其他作家的书信中也有不少与文学批评有关的内容,如:曹植《与杨德祖书》《与吴季重书》、吴质《答东阿王书》⑦、杨修《答临淄侯笺》⑧等。这些书信透露了以下几个问题:

       1.曹植《与杨德祖书》,时间与曹丕此信约略同时,曹植文中亦论及批评的态度及文学价值,与曹丕略有不同,二人当有所针对而为。

       2.据曹植信,吴质赴朝歌令任,诸贤均有辞赋作品赠送,曹植亦有,此亦当时作品流行及商讨之重要材料。

       3.吴质《答东阿王笺》中用《左传》七子赋诗典故,当启曹丕论七子之说。

       4.曹植批评陈琳不闲于辞赋,而自谓能与司马相如同风。

       5.曹植作书对陈琳有所嘲讽,而陈琳却以为是夸奖,则见当时批评者尚含蓄,而被批评者则因为自信而未能辨识。

       6.刘季绪喜好批评文章,是亦当时文学批评风气一斑。

       7.人不能见己之短,虽曹植亦然。其在与杨修书中称自己作有辞赋一通,颇自矜,但后人并未多称。其作有《龟赋》一首,赠与陈琳,当亦有自得之意,然亦未见有称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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