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中的“历史”概念

作 者:
南帆 

作者简介:
南帆,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福州 350007)。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古往今来,文学批评中的“历史”概念显现出各种不同的涵义。“历史”既可表示文学文本所再现的特定时期的社会现实,也可表示人类自我发展的历时过程,还可指文学赖以产生和传播的社会文化环境。文学与历史分离后,“历史”概念逐渐成为文学批评赖以展开的一个轴心概念,并由此形成阵容庞大的社会历史批评学派,无论是以道德、审美还是无意识、形式作为轴心概念,“历史”始终是不可或缺的维度。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于“美学”与“史学”的强调具有重大启示意义。“历史”概念对于精神分析、形式主义等文学批评学派产生了内在影响。文学话语的意义单位是“人生”,历史话语的意义单位是“社会”,“典型性格”是二者之间重要的转换机制。文学话语不仅与历史话语相辅相成,但在某些时刻,文学话语可能偏离历史话语,甚至对其形成挑战。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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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熟的文学批评通常包含对作品的阐释和评判。作为阐释和评判赖以展开的理论依据,不同的文学批评学派分别拥有各自独特的轴心概念,例如道德、现实、典型、审美、无意识、形式等。在诸多概念中,“历史”不仅占有重要的一席,并且以之为中心形成阵容庞大的社会历史批评学派。然而,“历史”概念由来已久,由于语境的变化、理解的差异乃至分歧,这一概念逐渐累积了丰富、甚至不无矛盾的涵义。对于文学批评来说,这些涵义不仅隐蔽地支配着批评家的阐释和评判,同时也构成各种重要的文学命题。20世纪被形容为理论的时代,精神分析学、形式主义、结构主义、新历史主义等各种文学批评学派纷至沓来,它们与文学批评中的“历史”概念形成复杂的对话关系,甚至出现激烈争辩。无论是历史对于文学的简单覆盖,还是文学对于历史的简单复制,两种倾向都已遭到普遍质疑。然而,另一种共识正在从各个方向汇聚——无论是以道德、审美还是无意识、形式作为轴心概念,“历史”始终是不可或缺的维度。

       一、“历史”概念与文学批评的相互关联

       何谓历史?《说文解字》曰:“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①这种表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基本认识,即历史是对于过往事实的公正记录。当然,这些记录的意义远非单纯的资料保存。擅长归纳的历史学家试图从古今的众多事例中提炼出某种普遍的原则:在他们心目中,历史话语所显现的形而上功能甚至可在某种程度上替代宗教或者哲学;强调“历史”概念内部隐含的历时形态演变,“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则是历史哲学相对深刻的涵义。雷蒙·威廉斯在《关键词》中指出,英文中history与story源于同一词根,前者指对过去一个真实事件的记载,后者表示非正式纪录与想象性事件。在15世纪末,history时常指谓“关于过去的有系统的知识”。除此之外,威廉斯同时还指出了“历史”概念的另一种涵义,并且概括描述了这种涵义如何逐渐显现:

       也许把history当成是“人类自我发展”(human self-development)的解释,就是另一种重要意涵的代表——这种意涵在18世纪初期维柯(Vico)的作品以及新种类的“普遍历史”(Universal Histories)里是很明显的;其中一个新意涵,就是过去的事件不被视为“特殊的历史”(specific histories),而被视为是持续、相关的过程。这种对持续、相关的过程做各种不同的系统化解释,就成为新的、广义的history意涵,最后终于成为history的抽象意涵。此外,强调history的“人类自我发展”意涵,会使history在许多用法里失去了它跟过去的独特关联性,并且使得history不只是与现在相关,而且是与未来相关。②

       上述涵义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历史”概念之所以拥有崇高声望的原因。“历史证明”、“以史为镜”或者“以历史的名义发言”,这些修辞之所以潜藏了不言而喻的理论威信,正是因为历史的客观、公正以及在此基础上提炼出的种种发展规律令人信服。许多时候,重视乃至崇敬历史的态度被称为“历史主义”。詹姆逊曾做出一个通俗解释:“让我们此刻先在经验或常识上把‘历史主义’看作是我们同过去的关系,它提供了我们理解关于过去的记录、人工品和痕迹的可能性。”③

       在现代文化体系内部,文学与历史分疆而治,这种文化地貌的构成隐含了人文知识的复杂博弈。回溯遥远的古代,二者曾经处于混沌不辨的状态,许多神话、史诗既叙述了古老的民族历史,又包含强烈的抒情色彩。文学与历史的分割是一个漫长的文化演变过程,二者之间的相异旨趣很早就有所显现。先秦时期,如果说风、雅、颂、赋、比、兴组成的“诗六义”描述了文学的雏形,那么,孔子著名的“春秋笔法”——“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④——则显示了历史的不同方位;他的继承者孟子的“《诗》亡然后《春秋》作”⑤似乎更关注问题的另一面:两种不同的话语体系如何衔接一脉相承的主题。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认为,诗按照可然律或者必然律描述的事情更具普遍意义,历史相对而言仅仅叙述已发生的个别事情——亚里士多德因此认为,“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因为前者具有更为明显的“普遍性”。⑥不论亚里士多德显示了何种褒贬倾向,这种比较首先证明了文学话语与历史话语的同源关系,二者存在各种特殊的呼应:二者可能相互重叠、相互衡量、相互参证、相互解释。这显然是“历史”概念与文学批评相互关联的重要理由。

       狭义的文学批评通常考察一部作品或者一个作家的若干作品,广义的文学批评——可以与“文学研究”一词互换——涉及文学话语的所有因素。按照现今的研究范式,这些因素往往划分为三个部类:作家、作品、读者。古往今来,无论是“思无邪”、意境、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还是典型、无意识与恋母情结、符号结构、魔幻、接受美学,批评史上积累的诸多术语构成了多元的理论工具。不同学派的批评家各擅胜场,只有社会历史批评学派真正将“历史”概念作为衡量、分析和评判文学话语的理论前提。顾名思义,社会历史批评学派倾向于将文学问题置于社会历史结构中,解释一个作家的情节构思与阶级出身以及教育程度之间的隐秘呼应,阐述一个时代的经典名单为什么在另一时代遭到质疑,或者,分析一个文化区域的读者与另一文化区域的读者如何完成“视野融合”,印刷文化与出版行业的利润如何建构现代作家身份,作家的经济收入如何投射于文学风格,民族主义维护了民族文化的纯正性质还是限制了文学的想象,电子传媒的崛起是否改变了文学的文化生态,如此等等。总之,社会历史批评学派擅长论证每一种文学现象之所以如此的社会历史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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