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人们对于民主的命运怀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其程度是半个世纪以来我们都未曾经历过的。这种忧虑可以得到数据的支撑:政治学家们诊断出了一波全球性的“民主衰退”,也就是说,世界范围内民主国家的总数正在逐渐减少(尽管为数众多的政府利用民主话语来寻求合法性)。据一些观察家所言,许多调查显示在民众中间存在一种对于民主的日益不满,或者至少是日渐增加的漠不关心(这一发现可以说尤其适用于西方的千禧一代,尽管这曾被合理地质疑)。②不过,需要注意的并不仅仅是数字。面对那些自称是民主主义者,但其所作所为却颇不符合这一称谓的政客们,呈现出来的却是一片哑然无声。诸如匈牙利的欧尔班或者土耳其的埃尔多安等人,应该被称为“非自由主义的民主主义者”(illiberal democrats)吗?毕竟,他们自己公开表示忠诚于民主。或者说他们更应该被看作“民粹主义的威权主义者”(populist authoritarians)吗?一个20世纪的语汇——独裁,甚或法西斯主义和极权主义,在理解现状时依旧有用吗? 关于如何指称和界定其政治体系所遭遇的威胁,老牌的民主国家也未免犹疑。在这些国家里,各种各样的议题,尤其是日益严重的不平等以及对移民涌入的焦虑,都经常被拿来当作“原因”,尽管“究竟是何物之原因”这一问题的答案仍然颇不清晰。有人说是“腐蚀”或“衰落”,或者用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的话说,这是一个“滑离”民主的过程。③ 今天我们在谈论民主时的进路是颇为奇怪的。一方面,民主威胁可以被轻易地个人化。另一方面,对强人政治之所以崛起所作的解释,却呈现为相当纷繁和冗长的“演进过程”。当然,事态的演进可以归罪于某些人,通常遭到指控的是“自由主义的精英们”。但是对“危机”做这样的描画,也就意味着不存在一个剧烈的、准官方的(比如像军事政变那样的)民主终结时刻。④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没有显而易见到可以说某一特定的政策挑战确实引发了所谓民主的“腐蚀”。因为这些挑战是普遍存在的,它们在各地并未造成相同的后果。事实上,前述的种种进路、今天随处可见的对“民主危机”的讨论,与其说揭示了什么,不如说遮蔽得更多。 民主正在经历什么:三种站不住脚的回答 我们如今的不确定状态引发了三种引人注目的回应:其一,近乎竭力地找寻历史相似物;其二,试图表明确实存在新的反民主的政治哲学(并且其在智识上以及最终在政治上是可以被击败的);其三,自由主义者们(广泛意义上的,笔者在此所意指的并非褊狭的美国式理解)或多或少地公开指出,民主的当代问题归根结底在于选民们自身的过错——与之相伴的便是这样的结论,即民主式的决策应该受到限制,因为民主实在太过珍贵而不能将之托付给人民。 为当下确定方位的常见做法之一是,“这让我想起了我所知道的某个事”。一旦我们找到了适当的历史相似物,我们便能安然地以一种历史了然于胸的姿态去提炼和传授所谓“历史的教训”了。这样一种寻找历史相似物,并从中获得指南来指导当前政治行动的做法,存在诸多问题。问题之一便是与我们的时代不契合。正如詹姆斯·布莱斯的名言,历史首要的现实用处在于将我们从看似可信的历史类比中解放出来。在很大程度上,相似性推论有可能误导我们。托尼·朱特曾说,我们的时代已变得太过擅长于传授历史的教训,但却非常不善于真实准确地讲授历史。大多数高中生或许都能够说出那浓缩了20世纪历史教训的三个关键点,但关于是什么促使了人们在1932或1933年以不同寻常的方式来行动,却很少有人能够清晰表达出一种像样的可信论证。 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认为民主在今天所受到的威胁与它在昔日所遭受的冲击有任何的相似。我们当然能够料想到,那些在2016年12月8日之后跑去购买《1984》《动物庄园》或者《极权主义的起源》的人们(无疑他们抱着满心的期待),在阅读了几十页之后便会停下来(如果他们指望的是某些即时性的教益的话)。极权主义并没有在我们的时代复生,这些旧日的反民主光景未再出现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如今那些存心破坏民主之人也在努力地以史为鉴。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十分清楚,若严重侵犯人权则肯定会勾起国际社会对于20世纪独裁的回想,所以在理想情况下,对人权的侵犯不应作为建立和维持非民主统治的可行手段(在此意义上,埃尔多安最近的公开施暴是一种软弱而非力量的象征)。正因为我们能够从历史中辨识出某些模式,所以这些模式才并不存在于当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什么都没有发生。 20世纪(特别是冷战)给我们留下了一份独特的遗产,即我们认定政治论争都是围绕着某些杰出思想家的理念展开的。许多观察家的当务之急似乎就成了“找到那个首要的思想家”!故而在今天便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作“即时的思想史”(instant intellectual history)的东西。理解特朗普主义的最佳途径是什么?即便是现在,要关注和倾听的还是班农以及他那隐秘的书单,其中包括作为欧洲右翼主要思想来源的意大利传统主义者尤利乌斯·埃佛拉。班农有一次提到埃佛拉的名字,随即某个出色的思想史家便写了一篇博学的文章将之解读为理解我们时代的锁匙。要理解当今在东欧自我标榜的反自由主义者?就必须对反自由主义的波兰著名柏拉图主义者里斯泽德·莱古科的著作有大致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