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理论与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万民,香港城市大学中文及历史学系副教授,发表过论文《〈诗经〉早期书写与口头传播——近期欧美汉学界的论争及其背景》等。

原文出处:
文学遗产:中文版

内容提要:

20世纪后半期,西方人文研究出现“理论爆炸”的局面。充分借鉴西方最新的理论方法,成为美国汉学不同于欧洲传统汉学的特色。西方的新兴理论,也影响到美国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不同汉学家的身上,表现出不同的倾向。有必要在美国汉学发展和西方理论发展的双重背景下,考察汉学家在不同阶段对于西方理论的不同态度,由此揭示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特征及趋势。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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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后半期,西方的人文学术和文学研究出现了“理论爆炸”的局面。借鉴西方最新的理论方法,成为美国汉学不同于传统欧洲汉学的一大特色。毫无疑问,这些新兴理论,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北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基本面貌①。那么,在北美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其情形又如何?进入21世纪,西方出现了“理论终结”的呼声。这些背景在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又有怎样的折射和反映呢?

      1992年,时任美国加州大学教授的郑树森,曾撰文介绍北美中国文学研究如何使用各种西方理论,其中包括新批评、比较文学平行研究、原型批评、心理分析、女性主义、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现象学、解构主义和文艺社会学②。该文只讨论了20世纪60—80年代的论著,内容则兼及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和现代文学研究。英国学者Anne Birrell在2000年发表《近期中国文学研究中的后现代理论》,侧重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评述了从1986年至1999年间出现的七十四本专著和十五篇文章(主要是美国汉学家的著述)。她用“后现代理论”一词来涵盖各种新兴理论概念,并将其分为十一类:第一类是阈限、过渡仪式、边缘与边界,第二类是刻写自我,第三类是自我的再现,第四类是叙事学,第五类是欲望与去魅,第六类是作为文学分析范畴的性别,第七类是阅读与读者,第八类是神话研究与文学,第九类是艺术与文学,第十类是翻译与编辑,第十一类是选集③。与郑树森的文章相比,此文介绍的汉学论著有了全面的更新,但是文中评述大多点到即止,很多著作未必与该节涉及的后现代理论有直接的关系④。

      中国学者周发祥的专著《西方文论与中国文学》,则对此论题做了更为全面细致的考察。他从中国读者的角度强调了这种考察的意义:“评介、总结西方汉学家移植西论的种种尝试,为我国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在新的历史时期的发展提供一种参照和借鉴。”⑤此书涉及的西方文论,包括庞德汉字诗学、语言学研究、意象研究、新批评研究、巴罗克风格研究、口头创作研究、原型批评、结构主义研究、文类学研究、叙事学研究、比较文学研究、心理学研究、符号学研究、主题学研究、统计风格研究。周发祥注意到一些被忽略的问题,如不同汉学家面对西方理论的不同反应,但终归浅尝辄止⑥。

      本文不是要在考察范围上对上述论著做出进一步的更新,也不打算全面梳理近期西方理论在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的具体表现,而是希望在美国汉学发展和西方理论发展的双重背景下,通过刘若愚、薛爱华、齐皎瀚、宇文所安等个案,考察美国汉学家对于西方理论的不同反应与立场。在这些考察中,我们可以看到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接受西方新兴理论过程中的一些趋势和特征。

      一 “借镜西方”与“西方美人”

      借用西方的学术理论框架,来研究中国古代的历史文化,在20世纪可谓是大势所趋。自清末民初开始,中国本土学者已进行了多种尝试。钱穆的《国学概论》就特别注意到章太炎、胡适、梁启超三人用西方哲学理论来研究子学所带来的影响:“故清儒虽以治经余力,旁及诸子,而筚路蓝缕,所得已觳。至于最近学者,转治西人哲学,反以证说古籍,而子学遂大白。最先为余杭章炳麟,以佛理及西说阐发诸子,于墨、庄、荀、韩诸家皆有创见。绩溪胡适、新会梁启超继之,而子学遂风靡一世。”⑦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则有王国维、朱自清、闻一多等人为代表,尝试借鉴西方理论方法。

      在这种借鉴的尝试中,中国学者大多会反复强调民族本位的问题。1934年,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写道:“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⑧就在同一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概况》中也说道:文学鉴赏与批评研究“自当借镜于西方,只不要忘记自己本来面目”⑨。

      对于中西学术理论的结合,也有学者持非常乐观的看法。梁启超在1902年发表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说:“美哉我中国,不受外学则已,苟受矣,则必能发挥光大,而自现一种特色。”他还用“娶妻”之喻来形容中国文明对西方文明的接受:“二十世纪,则两文明结婚之时代也。吾欲我同胞,张灯置酒,迓轮俟门,三揖三让,以行亲迎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也。”⑩这种论述所想象的中西文明关系,以及相关的主体位置问题,已有学者做过深入的分析(11)。梁启超的乐观论调,无意间掩盖了中西话语的紧张关系,而这种紧张关系正成为近年来很多学者讨论的问题。

      在回顾朱自清的“自当借镜于西方,只不要忘记自己本来面目”之语时,张健以非常谨慎的态度说道:“借镜西方与本来面目的关系是中国文论研究近百年来面临的核心问题。近百年来,我们一直在借镜西方,尽管借镜的对象不同;我们也一直努力探求中国文论的本来面目。两者之间如何结合,直到今天,也还没有能够得到很好的解决。”(12)罗钢则尖锐地指出,王国维的“境界”“自然”“不隔”等概念,其实源于近代西方美学,它们与中国固有的诗学传统之间是断裂的和对立的,所谓的中西诗学的融合,实际上是二者在特定历史语境的知识—权力关系中对符号意义的争夺,最终遮蔽和压抑了传统诗学的重要价值,体现了近代东西方文化的不平等关系(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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