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同自然界一样,文学艺术中有许多神秘的现象。神秘的不是世界,而是我们对世界的把握,是一种精神活动。神秘意识诞生于对生命现象的终极追问之中。美感,本质上是一种生命感,表现为对生命奥秘的体验和关注。通过“神秘”,进而从一个方面抓住文学艺术的本质和审美活动的特点,并与宗教文化相区别。 1 “美永远不能真正了解它自己。”[(1)]每个人在读到歌德的这句格言时,都可以体味到一种深深的神秘,就象面对《蒙娜丽萨》中的微笑的谜。 虽然列奥纳多·达·芬奇在完成这幅杰作之前,早已作为《最后的晚餐》的作者而驰名天下。但迄今来看,使他的名字更为响亮的,却是前一部表现着迷一样的微笑的作品。著名美术史家贡布里希这样写道:“即使在翻拍的照片中,我们也能体会到这一奇怪的效果;如果站在巴黎卢浮宫中的原作面前,那几乎是神秘而不可思议的了。有时她似乎嘲弄我们,而我们又好象在她的微笑之中看到一种悲哀之意。”[(2)]随着时间的推移,围绕这幅作品产生了许多故事,其中一个是这样的:有位英国绅士把这幅画的复制品挂在墙上,早晚都望着她,仍是没法解开这个神秘的谜,最后在疯狂之中自杀身亡。[(3)] 凭着丰富的艺术观察力,贡布里希指出了这幅画的效果来自于作者采用了一种“渐隐法”。比如,“我们称之为面部表情的东西主要来自两个地方:嘴角和眼角。在这幅画里,恰恰是在这些地方列奥纳多有意识地让它们模糊,使它们逐渐融入柔和的阴影中。我们一直不大明确蒙娜丽萨到底以一种什么心情看着我们,原因就在这里。”[(4)]但杰出的诗人里尔克认为,神秘的并非是画中人的微笑,而在于她身后的背景。在他看来,“从来没有人能描绘出像蒙娜丽萨中深刻的背景。她无限安静的肖像中,仿佛包含人了人类的元素、其他一切东西,呈现在世人面前。超越人类的一切东西,仿佛都尽收在这山、树林、小桥、天空及水的神秘关联中。”[(5)] 诚然,关于这幅画的见仁见智的评论无须圈上句号,撇开那些众说纷纭的意见,有一点可以肯定:使这幅杰作不同凡响的,是一种审美的神秘感。它使我们想起罗丹的一句话:“神秘好像空气一样,卓越的艺术品好象浴在其中。”[(6)]事情是否果真如此?不妨让我们来作一番审视。 众所周知,在文学艺术中,诗歌一直占据着一个显著的位置。这无非是因为同小说与戏剧等相比,诗这种形式更具有一种神秘性,所谓的“诗意”并不在于分行排列和押韵的形式,而在于借助意象和节奏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意味。所以,“暗示是诗歌最奥秘的本质”[(7)]。由此而造成的神秘性,也就成了诗歌艺术的基本特色。这就出现了诗歌作品对解释性阅读的一种排斥和抗拒。用一位美国当代诗人的话说:“虽然诗可以象钟表拆成零件,可是当你把他们再拼装起来,它们仍然是无法解释的。它们发出它们的‘黑色声音’,这就是一切伟大的诗所必有的共鸣——一种高深莫测的心灵神秘,我们只能以敬爱之心来接近它。”[(8)]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一切真正的诗都具有一种朦胧性。所以,十九世纪的法国批评家朗松曾提醒他那个时代的诗歌爱好者们,要格外地珍惜“在诗歌中足以使杰作光芒四射的那点朦胧”[(9)]。这无疑是经验之谈。事实表明,诗作中的那种朦胧的神秘,正是诗之美的价值所在。梁启超当年在读了李商隐的《锦瑟》和《碧城》等诗作后表示:“这些诗,他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一句的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10)]作家王蒙也有相似的体会:“少年时代,初读《锦瑟》便蓦然心动,恬然自赏,觉得诗写得那么忧伤,那么婉转,那么雅美。虽不能解,却能吟赏,并能背诵上口。”[(11)]一方面,诗的“不能解”并不妨碍对诗的欣赏吟诵。另一方面,诗一旦被解释得清清楚楚,随着那一份神秘感的飘逝,诗的魅力也荡然无存。比如《锦瑟》一诗,如果我们接受评论家们的建议,分别从文本的字面意思、写作背景、内涵意蕴与个人心境等等层次,去分析领会之,这首诗所固有的那种独特美感也就所剩无几了。这证明了雪莱的言之有理:“诗之感人,是神奇的、不可理解的,越出意识之外,超于意识之上。”[(12)] 所以,文学艺术门类里有所谓“通俗小说”,但无“通俗诗”。通俗小说还是“小说”,但诗中最通俗的“打油诗”却已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诗”。同小说体裁相比,诗歌阵营里固然有重抒情与偏寓理之别,以及被划分成“意象”派、“自白”派、“象征派”、“未来”派等不同类型,有一点是一致的,即诗意在于神秘感。同别的艺术形态相比,诗离神秘性最近,因而也更具有审美性。“正是为了获得美的这种超然性,所有伟大的诗作才以种种方式在我们心中唤起神秘的同一之感而把我们引向存在之源。”[(13)]所以,小说的“诗化情结”也就在所难免,因为只有真正蕴有诗意的文本,才是真正具有艺术的审美品格的作品。也正是这个原因,米兰昆德拉认定,“从1857年开始,小说的历史将是‘小说成为诗’的历史。”[(14)]历史小说之父司各特则宣称:“成功的小说家多少都得是诗人,哪怕他一行诗也没写过。”这当然并不是指小说必须象诗歌那样讲究韵律,直抒胸臆,而是强调小说应象诗歌文本那样,追求一份神秘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纳博科夫称斯蒂文森的侦探小说《化身博士》是“一个更接近于诗歌,而不是一般散文体小说的虚构故事”[(15)]。而从这里我们还可以发现,小说中的神秘性,首先来自于作为小说文本骨架的故事形态,蕴含有一种神秘的基因,正是故事的这一特点,为“小说”的诞生提供了胎盘: 当夜色笼罩着外边的世界,穴居人空闲下来,围火坐定时,小说便诞生了。他因为恐惧而颤抖或者因为胜利而踌躇满志,于是用语言再次经历了狩猎的大事:他详细叙说了部落的历史;他讲述了英雄及机灵的人们的事迹;他说到一些令人惊奇的事物;他竭力虚构幻想,用神话来解释世界与命运;他在改编为故事的幻想中大大夸赞了自己。[(16)] 在布鲁克斯和华伦为我们描述的这个小说起源情景里,我们可以分析出导致故事的神秘性的几方面原因。首先是故事讲述时的具体场景,夜色降临,篝火点起,有一种神秘的氛围。其次是故事内容,涉及的是先人和部落的过去的光荣业绩,令人肃然起敬。再则是故事讲述的媒介,语言不是对具体的实际场面的再现,而是一种抽象化处理。所以,用语言表达的故事更显得神秘,因为它既不可视也不能真切地闻,只能借助于想象力的转换。这种神秘性在文字(书面语)里较口语更为浓郁,因为前者完全处于一种静寂状态之中,清除了口语的拟声绘影的痕迹。所以,英国作家约·贝洛克说:“书能描写出神秘之国”[(17)]。 进一步来看,更能说明艺术活动与神秘的关系的,是艺术现象中普遍存在的,对黯淡、静默、空无等表现效果的崇尚。黯淡不是漆黑一片,而是一种半暗状。静默不同于外在世界的绝对死寂,而是一种内在的沉息。就象鲁道夫·奥托所说:“‘神秘的’效力就开始于这种半暗状。那种迸射在拱形大厅中间或浮动在一块高耸的森林空地的树枝下面的半黑暗,总能雄辩有力地感染灵魂。”而一种心灵的“静默则是对实际的‘神秘在场’这种感受的自然反应”[(18)]。事实表明,不仅诗人在创作中追求一种“有无之景”,小说家们也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围绕着人物命运的展示,将笔触伸向那些黯淡、静默的场景。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些看似“闲笔”的描述,构成了一部小说文本的真正的诗性——神秘之美。法国当代批评家让·理查在剖析司汤达作品的艺术魅力时,这样写道:“在黎明和黄昏时分,景物浮现在光亮中,或是带着阴影,使清晰的轮廓蒙上不确定性。司汤达式的忧郁就这样喜欢过渡性的季节——秋天的时光,那时,丰富、成熟的线条似乎发出了即将消逝的颤音,像洛朗的一幅画,云雾使远景忽隐忽现。”[(19)]显然,评论家所描述的这一特点,并非司汤达个人的偏爱,而有普遍性。不妨再来读一段肖洛霍夫笔下的“静静的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