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艺术的日神精神

——兼及印第安文化与华夏文化之关系

作 者:

作者简介:
苏国荣,1934年生,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论述了古代中华艺术的主体精神是日神精神。中华艺术的日神精神主要体现在“中和”上,从人天之和、人伦之和、艺中之和三方面体现出来。古代中华民族的文化艺术及其日神精神,对海外有深远影响,尤其与美洲印第安人的文化有血缘关系。它与兄弟民族、友好国家共同创造了亚洲、美洲、大洋洲半个地球的古代文明——太平洋文化圈。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7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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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个民族的艺术,是各民族文化精神的集中体现。关于艺术的文化精神,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将文化精神分为两类,一是日神精神,二是酒神精神。美国文化人类学家露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1889—1948)在她的《文化模式》一书中对此作了进一步阐发,并将她经过调查的两个民族称作日神型民族和酒神型民族。一般来说,日神型民族的文化性格比较强调礼仪、秩序、中和、适度,个性淹没在社会之中。酒神型民族的文化性格刚好相反,比较偏激、狂热、傲慢、暴躁,张扬个性,不拘礼法。

      民族文化性格的形成有其多方面的因素,地域、气候、生产方式、生活习俗、宗教信仰等,无不都有一定关系。古代的华夏民族地处东亚、气候温和,土质肥沃,基本上属于农耕民族,民族性格基本上属于日神型,其文化的主体精神也是日神型的。

      日神崇拜和日神精神,在原始社会已见端倪,到夏商两代基本定型,尤其到了殷商王朝表现得更为突出和典型,以后贯串于整个封建社会的始终,并在艺术中顽强地表现出来。

      一、日神崇拜和日神精神的历史发展

      我国原始社会的艺术,有实物可考的,较多体现在彩陶上。陶器文饰不仅是原始社会人们出于审美需要的一种装饰物,更重要的它体现了民族的共同的文化精神。一般来说,它们是作为氏族图腾或其他崇拜的标志而存在的。

      根据考古学家的分析,在仰韶文化期间,半坡彩陶的几何形花纹由鱼纹变化而来,庙底形彩陶的几何形花纹由鸟变而来;前者呈直线,后者为曲线。它们分别属于鱼和鸟为图腾的不同部落氏族。马家窑分别属于鸟和蛙为图腾的不同部落氏族。[1]由半坡到庙底,由庙底到马家窑,彩陶图形基本上不出鸟、鱼、蛙三种类型。而这三种类型又分属日神崇拜(鸟)和水神崇拜(鱼、蛙)两大文化母题。阳光和雨水,是农作物成长最基本的需要。因而这两大文化母题,也是农耕民族的文化产物。

      有的学者认为,“鸟纹经过一个时期的发展,到马家窑期即已开始旋涡纹化。而半山期旋涡纹和马厂期的大圆圈纹,形象模拟太阳,可称之谓拟日纹”[2]。鸟纹为何会变成旋涡化,进而变为太阳。这是由于当时上古先民认为鸟是从日中飞来的,它们是太阳的化身或使者,“日中踆乌”盖由此而来。另外,鸟是飞动的,而旋转是一种高度的动态,鸟羽的旋转就成了一个圆形的太阳。这种变化,我们从图1A(鸟羽已有动态,但未旋转)到图1B(鸟羽已快速旋转,成了圆圈)的变化中,就可知道。有的旋纹彩陶的圆圈中还有一个十字,如甘肃榆中县出土的内彩旋纹彩陶盆就是这样。十字是太阳的光线,象征太阳,国外叫戈麦丁(Gammadion)图案,这种图案有……等数种。前者十字图案还未转动,后二者已转动起来。这与上述化鸟羽为日圆是一个道理。德国人类学家利普斯认为,“在北美印第安人装饰艺术中时常出现的多种十字形,都不过是象征性的太阳画而已。”[3](见图9)这在中国原始艺术中是同样的道理。类似这样的戈麦丁图案在仰韶、屈家岭、马厂等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器上不断出现,在岩画、卜辞、铜镜等中也时有发现。这是一种日神崇拜形式。后来代表太阳的鸟,就经常以凤来体现。新石器时代河姆渡文化骨器上的双鸟纹(见图2),四只鸟头已出现凤冠,这也许是凤鸟最初的艺术形象。图中双鸟各拥一轮太阳,更可说明凤鸟和太阳的关系。《山海经·海外西经》云:“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山。……有神鸟,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这种赤如丹火的神鸟,就是凤凰。华夏先民的思维,往往将红色的火与太阳或凤凰相连。因为“一切火的崇拜都起源于太阳崇拜。”[4]

      

      图1A:对鸟纹彩陶壶 新石器时代马家窑类型(距今4800年左右),甘肃天水市杨家坪出土。腹部绘两组展翅相向的鸟纹。(严钟义、赵广田摄)

      

      图1B:旋纹尖底彩陶瓶 新石器时代马家窑类型(距今4800年左右),甘肃陇西县吕家坪出土。 (王露摄)

      

      图2:新石器时期河姆渡文化骨器上的双鸟纹。采自濮安国《中国凤纹图集》第24页。

      至于鱼,后来就逐渐衍变为龙。现在的学者一般认为龙由蛇变化而来,这可备为一说。我认为,龙可能从鱼演变而来。新石器时代石岭下类型的两尊鲵鱼形彩陶瓶上的鱼身、蛙足、人头的形象,就很像龙,把他们看作龙的雏形,未尝不可。后来晋朝画家顾恺之画的《洛神赋》在龙舟左右的双龙,也是龙头鲤鱼身。民间传说“鲤鱼跳龙门”也透露出鱼向龙变化的信息。金代的龙头、鱼身、展翼的《鱼龙纹铜镜》,未必就是按照“印度的巨鱼摩竭纹演化的”[5],因为我国上古时代就有这种鱼龙演化的文化基因,这与顾恺之《洛神赋》中所画的龙头鱼身的双龙造型几乎一样。

      象征日神的凤和象征水神的龙,后来成了几千年来中华艺术的主体。凤是阳性,龙是阴性。因而上古三代,凤更占主导地位,只是到了汉代,传出刘邦是刘母在“大泽之陂,梦与神遇”,与龙交配而生(《史记·高祖本纪》),于是一些皇帝开始以“真龙天子”自命。然而即使在汉代,龙的形象也不占主导地位,四川多处汉代画像均把凤放在阙门正中,即是一例。直到唐代,皇帝才明显地以真龙自居,开始穿起“龙袍”来,而皇后、妃子们就以“凤冠霞披”装扮自己。自此以后,龙凤易位、阴阳倒置了一千年。

      为了便于说明日神、水神两大文化母题的衍变概貌,所以往下勾勒了龙凤阴阳易位的历史脉络。现在行文还要回到上古时代。

      上古五帝均与太阳有关。大昊(即太皞、伏羲)、炎帝、黄帝、少昊(即少皞、帝俊)、颛顼(高阳),仅从五位帝名的字义来看,正如姜亮夫先生所说,他们都和太阳有关。这是日神的崇拜形式。如“昊”,即天上之日。“炎”、“黄”都与日光有关。根据神话传说和史料记载,五帝中至少有四帝是太阳神。“炎帝者,太阳也。”[6]相传伏羲(大昊)和女娲结为夫妇,繁殖了华夏民族的后代。汉代画像有人首蛇身的伏羲和女娲的连身像,其中伏羲手举太阳,太阳中有一只金乌(见图3),说明伏羲(大昊)也是太阳神。少昊(帝俊)也有与太阳有关的神话传说:“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7]能生十日者,当然也是太阳神了。至于颛顼,即屈原《离骚》“余高阳之苗裔兮”的高阳,也是太阳神。剩下的仅黄帝一位,从古文字考察,“黄”系太阳之光色。古代“黄”与“光”同音互义。《说文》“黄”字释:“黄,……苂(呼光切)声。苂,古文光。”也许黄帝也是太阳神,至少与太阳有关,因为他是发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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