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界政治制度变迁的宏观角度来看,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后的世界历史就是民主制度不断扩张的历史。无论从广度还是深度上来看,1960年代以后展开的第三波民主化都使得民主制度的影响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这一现实的政治进程对于同时期的西方学术界有着极为直接的影响,自第三波民主化以来,关于民主化的相关研究构成了西方比较政治学研究领域的半壁江山,关于威权政体转型的动力、民主政体的建立及其巩固的相关研究形成了一个极为庞大的学术产业,相关的文章和著作可谓汗牛充栋。 伴随着现实中民主化进程的不断发展,在这一学术领域的发展过程中先后出现了两个比较重要的研究范式,即所谓的民主“转型学”(transitology)与民主“巩固学”。而之所以发生从前者向后者的变迁,主要是因为现实中一些新生民主国家在面临一系列的经济和社会问题时,其民主制度往往陷入了不稳定甚至倒退的困境,而早先的“转型学”范式并不能对此加以有效解释和预测。因此,一些学者呼吁放弃所谓的转型范式,并推进民主化研究从最初的“民主转型”研究转向“民主巩固”(democratic consolidation)研究。在新的“民主巩固”范式中,探讨对象多聚焦于新兴的民主国家,以西欧和北美国家为代表的老牌民主国家一般被默认为已经实现了民主巩固,它们的民主制度坚如磐石的局面被视为会自然延续下去。 然而,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许多西方老牌民主国家发生了由经济危机所引发的政治危机,这些新的政治现象基本偏离了“民主巩固”范式作出的预测。在这些国家中,民主制度的运作不断出现危机,民粹主义政党在民众中获得的支持率呈现显著上升的态势,其中一部分政党甚至在近些年的大选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与当初“民主巩固”范式取代“民主转型”范式的情形类似,由于西方国家出现的这些新的现实经验超出了“民主巩固”范式所作预测和解释的范围,因此在当下的西方学术界民主巩固范式也面临着挑战。这些新的政治现象及其背后的历史社会根源成为近年来西方学术界讨论的重点话题,而一个以“民主解固”(democratic deconsolidation)概念为核心的新命题引发了学者间的激烈讨论。 一、从“民主巩固”范式到“民主解固”命题 与许多其他重大理论问题类似,在民主巩固研究中,民主巩固的概念成为了学者们激烈讨论的对象,对这一概念的定义可谓众说纷纭。从学者们研究民主巩固概念的理论进路来看,基本上可以将其分为四种,即以制度为中心、以行为者为中心、以文化为中心以及从综合和宏观的角度来界定民主的巩固,其中最后一种方法基本上是对前三种方法的总结。到目前为止,最为人们所广泛接受也最具代表性的是胡安·林兹(Juan Jose Linz)和阿尔弗莱德·斯蒂潘(Alfred Stepan)所给出的定义,即民主巩固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第一,行为上,在一个民主国家内部,重要的国家、社会、经济、政治或制度的行动者不再动用重要资源,以及不通过创建非民主政体或分裂国家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标;第二,态度上,多数民众即便面临严重的经济困难,甚至对当前政府深怀不满,也仍相信民主的程序和制度是管理集体生活最适宜的方法,反体制的方案几乎得不到民众的支持,或者这种支持或多或少被亲民主势力所孤立;第三,制度上,各种政府势力和非政府势力同样服从于并且习惯于在新的民主过程所许可的专门的法律、程序和制度范围内解决冲突。当上述三个方面都得以实现时,民主便得到了巩固。① 不过,这一概念界定并非无可挑剔。吉列尔莫·奥唐奈(Guillermo O'Donnell)就指出,民主巩固概念一般被用于20世纪后期的新兴民主国家,而一些学者在分析这些国家的民主巩固时,一般将古典的多元政体制度视为一种理想类型,如果一些国家的民主制度不符合这一理想类型的某些特征,就会被看作是未巩固的。例如,虽然许多新兴民主国家的民主制度表面上高度制度化,但是严重的庇护主义和特殊主义现象导致这些民主制度背后的现实的政治运行并不遵循正式的民主制度规则,因此其民主制度便被这些学者视为是不巩固的。事实上,在那些民主制度运行时间较长的国家中,也存在着类似的区别,比如,与位于西欧和北美的典型的西方民主国家相比,意大利、日本与印度等国的民主制度尽管运行时间也很长,但其社会中同样存在着许多被高度制度化的非正式规则,然而,这些学者一般又默认它们是已经实现民主巩固的国家,这种双重标准无疑会损害民主巩固理论的现实解释力。② 从讨论的经验对象来看,不论是民主转型概念还是民主巩固概念,主要针对的都是新兴民主国家的政治进程与政治现实。近年来在欧美民主国家中广泛出现了各种民粹主义的政治现象,由此一些学者开始反思这些老牌民主国家的民主制度的运行状况,进而质疑民主巩固理论的有效性。在他们看来,在民主巩固的范式中,欧美老牌民主国家的民主制度基本没有被颠覆的可能性,但是当前欧美国家的政治形势表明,这一判断显然过于乐观。近年来民粹主义浪潮席卷了西方世界,根据皮帕·诺里斯(Pippa Norris)和罗纳德·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的研究,1960年代至今,民粹主义政党在欧洲各国以及欧盟议会所获选票的比例增加了一倍多,从5.1%上升至13.2%,其所获席位的占比则增加了两倍多,从3.8%增加到12.8%。②从法国的国民阵线,到意大利的五星运动,再到德国的国家选择党,最后到英国脱欧和美国的特朗普当选,民粹主义在这些欧美老牌民主国家掀起了一个又一个高潮。除此之外,在一些欧洲国家中,如匈牙利、波兰和希腊,各具特色的民粹主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这些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 展开来看,这些民粹主义浪潮以不同的方式侵蚀着民主制度赖以巩固的基石。在2016年6月英国举行的“脱欧”公投中,支持脱欧的投票数占总投票数的52%,英国脱离欧盟成为既定事实。由于支持脱欧派具有的鲜明的反全球化和反精英色彩,人们普遍认为这一事件是民粹主义的重大胜利。周穗明认为,这是一个世界范围的标志性政治事件,代表着右翼民粹主义在西方的全面崛起,开启了民粹主义在21世纪走进世界政治主流的进程,其意义和深刻程度超过了“9·11”恐怖袭击事件,是影响当代世界历史发展的又一重大事件。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