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英国政治家、散文家和文艺批评家坦普尔爵士(Sir.William Temple)于1685年写下了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论伊壁鸠鲁的花园;或关于造园的艺术》(Upon the Garden of Epicurus,or of Gardening)(以下简称《伊壁鸠鲁的花园》)。在该文中,坦普尔特地提到了中国造园艺术:“我所谈到的最漂亮的花园,指的仅仅是那些形态规整的花园。但是,就我所知,可能还有另外一种形态完全不规整的花园——这些花园之美远胜任何其他种类的花园。然而它们的美却来自对园址中自然(景物)的独特安排,或者源自园艺设计中某种瑰奇的想象和判断:杂乱漫芜变成了风姿绰约,总体印象非常和谐可人。我曾经在某些地方看到过这种园子,但更多是听到其他一些曾经在中国居住过的人士们的谈论。中国人的思想之广阔就如他们辽阔的国家一样,丝毫不逊色于我们欧洲人。对于欧洲人而言,花园之美主要来自于建筑物和植物安排的比例、对称与规整。我们的小径和树木都是一一对称的,而且距离精确相等。但是中国人却鄙视这样安排植物的方式,他们会说,即使一个能够数数到一百的小男孩,也能够以他自己喜欢的长度和宽度将林荫道的树木排成直线。但是中国人将他们丰富的想象力用于园艺设计,以至于他们能够将园子建造得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但你却看不出任何人工雕琢、刻意布局的痕迹。对于这种美,尽管我们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观念,但是中国人却有一个专门词汇来表达这种美感:每当他们一眼看见此种美并被其触动的时候,他们就说‘Sharawadgi’很好,很让人喜爱,或者诸如此类的其他赞叹之语。任何看过印度长袍或最精美的屏风或瓷器上的图案的人,都会体味到此种无序之美。”① 继坦普尔之后,艾迪生(Joseph Addison)也间接提到“Sharawadgi”这个词。1712年6月25日,艾迪生在《旁观者》(The Spectator)上发表了一篇谈论园林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介绍中国(园林)的作者告诉我们,那个国家的居民嘲笑我们欧洲人以规范和直线来排列园林植物的方式,因为他们认为任何人都能够以等距方式排列林木,并把林木修剪得整齐划一。中国人所展示的那种园艺天才的本质就是隐藏造园的人工技艺(the Art)。他们的语言中似乎有一个专门的词(a Word),用以表达那种独特的园林美感——那是一种你一眼看去立刻心旷神怡的美感,但你又说不出此种愉悦感道理何在。”② 18世纪英国新古典主义批评家兼诗人蒲伯(Alexander Pope)在1713年9月29日给《卫报》的一封题为《谈花园》的信中明确提到了坦普尔③。1725年8月12日写给罗伯特·底格比(Robert Digby)的信里,蒲伯直接提到“Sharawadgi”这个词:“对于巴比伦空中花园、居鲁士的天堂以及中国的“Sharawaggi”,我所知甚少或一无所知。”④话虽如此,他却明确表示鄙视那种讲究规范对称的古典主义园林,而且身体力行地倡导师法自然的造园艺术,比如他自己的特威克南别墅,就呈现出典型的“Sharawadgi”(或“Sharawaggi”)风格——不规范、非对称的园艺之美⑤。蒲伯在诗歌创作方面竭力倡导规整的英雄双韵体,但在造园艺术上却追求错落起伏的品达风格,这个矛盾可能涉及重新评价新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关系问题,值得学界深究。 历史学家、作家、辉格党政治家、哥特艺术的狂热爱好者、第四代牛津伯爵沃尔普尔(Horace Walpole)也至少两次直接提到“Sharawadgi”这个词。在1750年写给其朋友的一封信中,他说:“对于‘Sharawadgi’,或一种体现在屋舍建筑和花园设计中的中国式的非对称美感,我由衷地喜爱。”但是到了18世纪80年代,出于辉格党和托利党的党派政治之争,沃尔普尔又对“Sharawadgi”提出了批评,说“具有奇幻色彩的‘Sharawadgis’与(古典主义)规整的形式”一样,都是不自然的⑥。 继坦普尔和艾迪生之后,蒲伯、沃尔普尔,尤其是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等人也大力推崇中国的造园艺术,以至于在18世纪启蒙时代的英国兴起了一股模仿中国花园的造园热潮——这种园林艺术中的中国风与中国哲学、文学以及伦理政治学一起构成了启蒙时代的所谓“中国风”(Chinoiserie)⑦。而且,英国的这种模仿中国园林的造园艺术也传到了法国,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法国的园林设计——法国人把此种中国风味的园林建筑称为“英中花园”(Le jardin Anglo-Chinois)⑧。 那么,坦普尔率先提到的这个怪诞的英文词“Sharawadgi”,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牛津英语词典》并没有对该词的内涵进行权威性的解释,而仅只引录了前人使用该词的八个来源,包括坦普尔、艾迪生、蒲伯和沃尔普尔等⑨。 为了弄清楚这个词的来源,洛夫乔伊求教于中国学者张沅长(Y.Z.Chang)⑩。后者将这个词有可能对应的中文发音进行了研究,并将其研究成果《“Sharawadgi”疏解》(A Note on Sharawadgi)一文发表在《现代语言诠释》(Modern Language Notes)杂志1930年第4期上。该文是笔者目前所掌握的材料中关于“Sharawadgi”最早的词源学考证研究。张沅长主张将“Sharawadgi”分成四个音节“sha-ra-wa-dgi”,最后两个音节所对应的汉语应该是“瑰琦”或“瑰奇”,读作“kwai-chi”。“瑰琦”或“瑰奇”在中文中经常被错念成“wai-dgi”,即“伟奇”。但不管是“瑰琦”、“瑰奇”还是“伟奇”,其意思都是“印象深刻的和令人惊讶的”(impressive and surprising)。至于“sha-ra”,张沅长认为最佳的解释应该是“洒落”,念作“sa-lo”或“saro”,是“秩序和规范的反义词,表示的是‘不经意的、或错落有致的优雅’(careless grace,or unorderly grace)”;同时“sha-ra”对应的也可能是“杂乱”,念作“tsa-luan”。但是张沅长更倾向于“洒落”和“瑰奇”的组合,因为这两个词语的组合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有悠久的渊源:“根据《辞源》,‘洒落’最先被江淹(公元921年)使用;‘瑰奇’最早见于宋玉(公元前233年);左思(公元400年)也使用过‘瑰奇’。此后这两个词语组合就频繁出现。”(11)根据以上考证,张沅长得出结论说,“Sharawadgi”所对应的中文读音应该是“sa-ro-wai-dgi”,因此,“‘洒落瑰奇’似乎是最佳选项”(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