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2016年是中国双年展的大年,那么2017年便是世界双年展的大年①。双年展无疑成为当代世界前卫文化的重要实验场。策展人生怕落伍于时代,使出浑身解数归纳和预测当代文化现状和发展趋势,而各大媒体则翘首以待,试图第一时间捕获头条。艺术界的观众则期待届时的朝圣之旅,希望直接接触那些倾心已久的大师原作。双年展机器一旦启动,就成为国家文化策略、策展人、艺术家、观众和传媒扭结在一起的文化综合体,对今天而言,这架机器则在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底盘上运转着。可是,艺术批评呢?在当下以双年展、博览会、拍卖会为核心运转的艺术世界中,艺术批评身居何处?它又以何种形式存在?这些都是我们当下讨论艺术批评所必须回答的问题。除了试图回答上述问题外,本文尝试进一步指出当下艺术批评的某种动向,笔者称之为“政治哲学的介入”。 一、何为后批评状况 美国批评家哈尔·福斯特(Hal Foster)在2015年的新书《坏的新时代》中,将当下批评的处境称之为“后批评”(post-critical)状况。虽然他站在反面立场上谈论这一命题,但该命题的提出足以引起我们的注意,让我们不得不问:后批评状况意味着什么?中国当代艺术是否也处于后批评状况之中? 在福斯特看来,后批评状况之于美国,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恶化于“9.11”事件之后。首先,对于整个美国社会而言,在后批评状况下,社会舆论一致支持肯定性意见,而非那些批判性的思考。甚至在大学和美术馆中,批评的声音也日渐消失。其次,在艺术世界内部,策展人不再推动批评性争论——那在以前被认为是促进公众接受晦涩艺术的必要途径。所以,批评变得可有可无,因为艺术的价值由市场决定,而非来自艺术批评。最后,批判性被认为太过严苛、死板和过时,而理论处境更为糟糕,它被认为是愚蠢的体现或是艰涩词汇的堆砌。如上状况,被福斯特称为“后批评”②。福斯特对于后批评状况的讨论,显然开始于一个更为广义的“批判”概念,这个概念所包含的不仅是艺术批评,还包括人文学科内部所有的批评文本写作、批判思维和批判理论。他认为,所有这些与批评有关的人文学科,自2000年之后都遭遇到了最严重的危机。从社会整体文化氛围到艺术世界,再到批判理论内部,批评被挤到了最边缘的角落,这正是美国所面临的后批评状况。 美国《十月》杂志在2002年组织过一次名为“艺术批评的当下状况”的圆桌讨论,其中反映出的问题更为具体。按照福斯特的观点,那次讨论的参与者已经认识到艺术批评所处的后批评状况。后批评状况下的美国艺术批评体现为,相对于之前语言学、社会学和精神分析理论的丰富话语资源,后批评状况下此类话语更新减缓;作品交易可以在话语真空中进行,无须批评的介入;批评家对艺术作品的判断已由策展人和收藏家代替,他们已经无须以批评作为中介来认识作品;批评写作的门槛降低,以至于艺术家、读者、新闻工作者和观众都可以成为批评家③。 那么,我国的艺术批评是否也处于后批评状况呢?如果仅从批评所面临的外部环境来看,确实如此。只不过中国的后批评状况要比西方来得迟一些。后批评状况之于中国,伴随着2000年之后美术馆、画廊、艺术市场和传媒井喷式发展而来,尤其在2005年以后成为常态。在国内批评界,福斯特所谓的“后批评状况”可以被替换为“批评失语”。批评家盛葳直言,对批评失语的讨论并非“来源于批评自身的理论危机,而是更多地源自权力的丧失”④。当然,丧失权力所伴随的失落感,这是中西后批评状况中批评家共同的焦虑,例如,美国批评家本雅明·布赫洛(Benjamin Buchloh)就断定,批评作为一个传统职业必将消失⑤。中国批评现状虽然具备西方后批评状况的一般特征,但却面临更为严峻的挑战。艺术世界外部结构变化导致批评丧失话语权,自身知识体系薄弱导致批评丧失言说能力,这两方面构成中国后批评状况的核心问题。后批评状况下,西方批评家更多感叹面对外部艺术环境的无奈,而非痛惜自己失去言说艺术现象的能力;反观中国批评家所谓的“失语”,却是权力与能力的双重丧失。所以,面对批评失语,批评家何桂彦强调中国批评独立,要建立自己的方法论,并努力向学科化方向发展⑥。相比批评权力的丧失,笔者认为能力的丧失更危险。当批评无权左右艺术动向,无法掀起艺术风浪时,批评可以成为自足的理论研究,倘若这时批评家没有言说的能力,那么批评只能面临消失的境地。 当后批评状况这首哀歌不断回荡在中西艺术世界的上空时,我们急需追问:后批评状况是否真的存在?抑或不过是吟唱者的主观想象?毫无疑问,当我们将批评的当下处境定义为“后批评”时,一定预设了曾经存在过某种批评常态,处于常态中的批评,似乎一切都臻于完美。在西方,这一常态被想象为格林伯格与抽象表现主义合二为一的时候,而在中国,则是20世纪80年代批评引领艺术潮流的时候。现在看来,批评的常态仅仅是一种想象,批评从不存在某一个完美无瑕、可供怀念的常态。后批评状况部分地属于当代艺术批评面临的现实,但更大一部分则源于讨论者的主观判断。讨论者往往构想出一个完美的批评常态,从而认为一切背离这一常态的批评发展都是批评的失常,这实际已陷入本质主义的泥潭。笔者在《丢失阵地的当代艺术批评》一文中,也曾以悲观主义的心态哀叹真正批评的消失⑦。现在看来,后批评的哀叹至少有两点值得反思,其一是误把批评发展过程中的某一特殊状态标榜为批评的本质,过高估计了批评的功能,甚至把批评想象成独立的职业;其二是主动将自我与当下批评发展状况隔离开来,在不做出转变的努力或不了解批评现状的情况下空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