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das Ding)是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主题之一,无论是他对技术的分析,还是对艺术的理解,都离不开对物的阐释。有学者甚至认为,对物的探究辅导着海德格尔在20世纪30年代所开始的“转向”。⑴这一观点是有道理的。不管怎么说,单就其艺术思想来说,对物的分析确实起到了一种关键的作用。那么,这种作用体现在哪里?对于海德格尔的艺术思想来说,乃至对于其后期的整个思想来说,物所提供的意义在哪里? 看起来十分清楚的是,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对艺术作品的分析是与对物的分析联系在一起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物的位置是非常微妙的,而这样一种微妙的位置恰恰体现了物对于海德格尔的艺术领会的特殊价值。这种特殊价值必须从海德格尔对尼采美学的阐释和批判中才能看出来。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物体现为一种自我锁闭者,甚至是一种抗拒者。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对物的探究反映了海德格尔反思和克服美学与形而上学的努力。 以下首先讨论物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的位置,接着通过海德格尔对尼采美学的阐释揭示物对于海德格尔的特殊价值,进而分析物在海德格尔艺术思想中的含义,最后说明对物的分析之于海德格尔思想的意义。 一、“物”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的位置 《艺术作品的本源》无疑是最能反映海德格尔艺术思想的文本,在其中“物”似乎占据了一个十分突出的地位。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开始,海德格尔就强调,为了找到在艺术作品中起支配作用的艺术的本质,就需要考察作品是什么,而作品首先体现有一种物因素。因此,首要的任务就是讨论作品中的物因素。由此,《艺术作品的本源》的全部讨论也就顺理成章地得以从物开始。然而,尽管在《艺术作品的本源》开头,物似乎占据一个决定性的突出位置,但是综观这篇文章,可以发现,物的位置却随着讨论的深入而变得微妙和尴尬起来。 《艺术作品的本源》主体部分分为三个部分,标题分别为“物与作品”“作品与真理”和“真理与艺术”。这样三个标题的设置也似乎意味着海德格尔要从对物的讨论开始逐步深入到最终的目标——艺术。可是通过对文章内容和思路的细心分析却可以发现一个微妙之处。《艺术作品的本源》的大致内容如下。在第一部分“物与作品”中,海德格尔分析了对物之物性的三种传统解释,即把物理解为特征的载体、感觉多样性的统一体和具有形式的质料。海德格尔认为这三种对物性的解释都没有能够说明物究竟是什么。接着海德格尔话锋一转,开始以凡·高画的农鞋为例讨论器具的器具性,并把器具的器具性归之于可靠性。海德格尔认为,这里的分析是通过凡·高的艺术作品来进行的,这就暗示了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者之真理得以发生。海德格尔进而认为,这就说明了从物因素出发来进入作品是行不通的,可行的进路是直接进入作品之作品因素——“通向对作品的物性现实性的规定的道路,就不是从物到作品,而是从作品到物了”[2]25。第二部分“作品与真理”承接这样的思路,海德格尔以希腊神庙这样的建筑艺术作品为例,引出了艺术作品中争执着的“世界”和“大地”两个特征。进而海德格尔开始讨论真理问题,在批判了传统的真理观之后,海德格尔提出,真理就是遮蔽着的无蔽,或者说就是遮蔽与无蔽之间的原始争执。于是很清楚的是,就是在作品中发生着这样的争执,真理发生于作品中。在第三部分“真理与艺术”中,海德格尔又要求考察作品的现实性,而他所谓的现实性就是创作与保存。海德格尔认为,作品的创作就是争执作为裂隙被固置于形态中,由此作品的存在本身得以突显。而作品除了需要创作者之外还需要保存者来进入作品之敞开。之后,海德格尔到达了最终的目标——艺术,他认为艺术就是真理之发生,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就是诗,因为诗的本质就是使存在者进入无蔽状态。海德格尔最后分析了艺术的真理创建的三层含义——赠予、建基、开端。 通过对《艺术作品的本源》的主要内容和思路的分析,可以发现,“物”在这篇文章中处于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物”作为《艺术作品的本源》首当其冲的分析对象,最后却似乎消失了。在第一部分中海德格尔大张旗鼓地讨论作品的物因素,而结果竟然是认为从物中讨论不出什么东西来,不如干脆放弃从物入手,而直接从作品出发。物这个原本为海德格尔所看重的入手点,结果成了一个尴尬的死胡同,成了一段被抛弃的“弯路”。由此,《艺术作品的本源》的第一部分“物与作品”,对于全文的分析思路来说显得是无足轻重的,文章完全可以从第二部分开始,二、三两个部分可以构成一个自足的整体。因此,《艺术作品的本源》的第一个部分似乎是海德格尔的一个幌子,海德格尔在此虚晃一枪之后才进入正题。 那么,“物”的这样一个微妙的位置说明了物对于海德格尔的艺术思想来说并不重要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为了说明为什么答案是否定的,就需要回答以下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艺术作品的本源》要从物开始?第二,物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有何含义? 二、从艺术家到艺术作品 首先是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海德格尔对艺术的分析要从物开始,尽管他后来证明这条道路似乎行不通?问题也可以这样问:为什么海德格尔在明知道不可行的情况下却仍然要从物出发啰唆半天呢?答案很显然,因为物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有一种特殊的价值。如果没有这样的价值,海德格尔就没有必要非要以对物因素的讨论作为《艺术作品的本源》的出发点,也没有必要在《艺术作品的本源》前部分花如此大的篇幅讨论物的问题。 那么这种特殊的价值在哪里呢?这一点必须要从海德格尔对尼采美学的阐释中才能看得清楚。在两卷本《尼采》的第一章“作为艺术的强力意志”中,海德格尔分析和阐释了尼采的艺术思想。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对艺术的阐释是从艺术家出发的。尼采反对以往的美学,因为以往的美学从接受者出发来理解艺术,总是以接受者对于美的经验为出发点,尼采因此把以往的美学贬斥为“女性美学”。而在尼采看来,不应该从接受者出发,而应该从创造者和生产者出发来理解艺术,也就是说,要从艺术家出发,才能进入艺术,这也就是尼采所强调的“男性美学”。那么为什么尼采要强调从艺术家出发来理解艺术呢?海德格尔认为,因为在尼采这里,艺术已经被设定为强力意志的一个形态,而强力意志就是一种不断的创造,因此对艺术的追问就要着眼于艺术中的创造者,也即艺术家的活动。尼采之所以要从艺术家出发来理解艺术,就是因为尼采已经把艺术作为强力意志的一个形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