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发展史往往伴随着艺术批评的参与和实践。可以说,“只要有艺术,就必然有艺术批评。”①在中国,自先秦至近代,伴随着诗、书、画、乐,以及戏曲、园林、工艺等艺术创作的艺术批评十分繁荣。从《诗经》《尚书》《道德经》《论语》《庄子》到《乐记》《文赋》《世说新语》《文心雕龙》《叙画》《书品》,再到《书断》《林泉高致》《营造法式》《溪山琴况》《园治》《曲律》《长物志》,及至《画语录》《书概》《印人传》《闲情偶寄》《广艺舟双楫》等,中国传统艺术批评内容丰富、成果丰硕,形成了重品、厚意象,具有强烈人文关怀的特点。如果说近代以前中国艺术批评的发展是本土自生、单线前行的,那么19世纪末以来的艺术批评的发展则是中西文化交汇下的多元并行,充满了新变和质疑、选择和判断。从睁开眼睛看世界到戊戌变法,从新文化运动到改革开放,为了寻求国家民族自强之路,我们不断地吸收域外文化,师法他者,西学之风日盛。随着西方艺术文化理论的大量涌入,中国传统的艺术批评思维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化发展进入多元和开放的状态,艺术批评的社会文化背景、批评对象、受众存在形式、批评媒介都发生了不同于传统的诸多变化。在不断地自我否定和盲目地求新声于异邦中,一些艺术评论家不停地“搬演西方来表达中国”,完全忽略了西方艺术理论产生的文化土壤与中国艺术发展的文化环境存在种种差异,更没有抓住中国现代艺术发展的内在灵魂。“被西方文化系统改造过的艺术与批评形态已无法理直气壮地打出中国传统的、民族的旗帜。”②在当前中华文化复兴、民族复兴的号召下,艺术批评者应上接传统文化血脉,融汇东西方艺术理论、艺术批评思想,结合当前的艺术发展现状,创造富有民族精神、时代精神,能够蕴含中华文化精义的批评理论。在文艺理论体系构建中,文艺批评话语是其核心问题。没有一套自主的评论话语,不可能建立起真正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艺批评理论。本文拟从中国艺术批评本土话语的回归与重构的角度做一探讨。 一、缘起:艺术批评的失语 中国艺术批评本土话语的回归与重构这一话题的提出,源于中国艺术批评中的失语现象。艺术批评失语的问题于20世纪90年代提出,在近十多年来颇受学者关注。诸学者关于失语话题的探讨中,所指内容有所不同。归纳各家之言,艺术批评的失语大致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个方面是指中国艺术批评缺乏影响力,未能充分发挥其应有的价值。首先,艺术批评在面对经济市场、政治权力、资本介入的情况下,批评虽具正声,但效力微弱。其次,艺术批评向资本、社会人情妥协,批评文章太多溢美之词,缺乏批判精神、求真意识。再次,艺术批评言不及物、言不及义,于理论的铺排中难以贴近作品的本真。另一个方面,中国的艺术批评过多地借用了西方文论的话语,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话语系统,缺乏自己的声音。曹顺庆先生曾说:“中国现当代文坛,为什么没有自己的理论,没有自己的声音?其基本原因在于我们患上了严重的失语症。我们根本没有一套自己的文论话语,一套自己特有的表达、沟通、解读的学术规则。”③本文拟从第二义来探讨的“失语”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艺术批评的失语就是艺术批评中缺乏表达新经验的中国本土话语。 具体而言,艺术批评本土话语的缺失表现在三个层面。第一,语言结构层面的表达中堆砌西方外来词汇。一般来说,话语是陈述主体“依据一定的模式或规则将意义或意图传达给社会的一种实践活动”。④在具体的陈述中包含句子、命题和必要的表达手段,这些句子、命题和表达手段往往具有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和历史背景。西方现代艺术批评理论话语的产生,也都依于特定的社会文化历史背景,如对战争和速度讴歌的“达达”、大众艺术中的价值“削平”、工业文明中的情感“疏离”、种族斗争中的“自由”追求、妇女解放中的“女权主义”等。我们在学习西方理论时,不自觉地学说他话,进行模仿,把西方概念词汇移植到中国的艺术批评之中,诸如“隐喻”“消解”“前理解”“解构”“单向度”“同质性”“抽离”等,一定程度上缺少了对中国艺术实情的把握和考察。所评、所论与作品之间言不及义,两下相隔。第二,话语思维层面对西方式逻辑思维的生硬呈现。任何一个民族的艺术批评话语都暗含了本民族的思维方式、逻辑观念,不同民族的批评话语传递了不同的审美趣味、审美理想和理解、欣赏习惯。在东西文艺理论差异的问题上,季羡林先生曾指出:“东西文艺理论之差异,其原因不仅由于语言文字的不同,而根本是由于基本思维方式之不同。”“西方的思维方式是分析的,而东方的以中国为代表的思维方式则是综合的。”恰是这种根本性的差异,让我们明白一些生硬套用西方逻辑评论的话语为什么晦涩难懂了。如下面一句评论:“问题在于艺术批评只能使用表达一般概念具有普遍可传达性的抽象语言来阐释感性歧义的个性视象语符……”这样的评论话语对于具有一定文化修养的读者尚有难度,更何谈大众。借用他人的话语言说自身艺术批评,理论与本土生活并不相融,丧失了中国文化的独创性和特殊性。曹顺庆先生把这种不相融称为西方知识论和东方诗意存在之不同,他说:“‘知识论’式的汉语文化与诗学再也无法关切存在的诗意,再也无法‘敞亮’和‘引领’出‘世界的意义’。正是在这一‘知识论’的意义上,在汉语走向逻辑分析和认知理性的同时,作为我们原初语言的‘母语’——汉语,才真正‘失语’了。”⑥第三,文化层面以西方艺术批评价值标准来衡量中国艺术作品。西方的艺术批评话语都暗含了西方的文化价值。西学东渐以来,西方文艺理论涌入,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到尼采、克罗齐、萨特、福柯,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到符号学、解释学、直觉主义、精神分析学、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等,西方艺术各种艺术观、艺术批评视角拓展了中国艺术批评者的视野。中国艺术批评者在对西方诸多思潮和种种主义的接受中,自觉承袭了西方艺术评判的视角和标准,大谈艺术创作中的图式与知觉、符号与意味、直觉与象征、视觉与传达,在认同西方文化标准的前提下批评中国的艺术,甚至是剥离了自身真切的体验和文化根基,片面地追求西方理论的完整性,忽视了中国人进行艺术创作时所具有的与西方截然不同的思想、情感和文化心灵。以西方文化价值进行中国艺术批评,难以深入中国艺术创作的灵魂和文化精神。这种价值标准下的评论话语,对中国艺术来说无疑是失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