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没有什么比哲学和图像之间的距离更遥远。比如,哲学讲求抽象,图像讲求具象;哲学讲求宏观,图像讲求具体;哲学讲求玄远,图像讲求直观;等等。这里的抽象、宏观、玄远等特性均意味着哲学对现实中具体形象的摆脱,也即“超以象外”构成了一切哲学的共同本质。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哲学家为了寻求有形事物背后的实体或决定因,不得不超越形象,但超越了形象后,人又将无所感知、无所经验、无所语言。所以,即便对于一些让人唯有以沉默面对的本体性范畴,人仍然不得不以言言其不可言、以象像其不可像。这样,以图像的方式把握世界,就成为人无法逃离的认识方式。当然,这里的图像并不能直接等同于绘画或画像,而是指人对世界的图像式把握。如海德格尔所言,哲学的“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①。但是,就哲学与艺术的关系而言,艺术往往是一个时代哲学观念的物化形式。世界只有首先被以哲学的方式把握为图像,人才能形成图像化的世界观,并进而被以艺术的方式呈现出来。就此而言,哲学乃至神学观念的图像化,就为一个时代的艺术表达规划了方向。 汉代是中国图像艺术极度繁荣的时代。除历史文献中记有这一时代大量的绘事活动外,其画像砖石(以及帛画、漆画)更是存量惊人。主题则纵贯天地人神,为人呈现出那一时代的具有整全性质的宇宙图景。从哲学层面看,汉代图像艺术的繁荣与其哲学从形而上学向宇宙论的下降有关。这种下降使宇宙成为图像,而绘画则正是在对这种宇宙图像的摹拟或再现中派上了用场。从现实层面看,汉代是中国历史上大一统王朝的确立期,这个“大一统”包括天人一统、天下一统和君臣父子一统。其中,天人一统表现为思想者以天人感应为世俗政权确立神意的依据,以祥瑞灾异作为上天垂示的神迹,以图谶作为天意的暗示物,其直接的后果就是使汉代绘画与代表神意的祥瑞、图谶相纠缠,成为在天命与人事之间建立沟通的媒介,具有神秘主义性质。天下一统则表现为汉人将帝国版图组入阴阳五行哲学的架构,在五方、五色、五味、五音的系统配置中变得琳琅满目,成为有序而多姿多彩的图像世界。这种被哲学和现实政治共同规划的空间图景,使汉代美术成为一种既包罗万象又浑然一体的大一统美术。此后,中国艺术多元发展,但大抵都逃不脱这一时代提供的极具饱满性的图像背景。 一、秦汉哲学的图像转向 在中国哲学史中,对世界的图像把握是人认识世界的最原初方式。像《周易》的八卦,就是中国先民用阴阳爻组合成的八种图式来指代世界,具有典型的“象思维”②特征。此后,老子试图以形而上的道论实现对这种图像式把握的超越。比如在他看来,“道可道,非常道”③,道是不可诉诸名相的;一旦诉诸名相,它就不再是恒常的道。但是,这并没有排除他仍需借助名相来谈论道。如他在《道德经》第十五章中讲:“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④在这段话中,老子认识到了道“深不可识”,但他仍然不得不用形象性的语言将道之“容”呈现出来,即“豫兮”、“犹兮”、“俨兮”、“涣兮”、“敦兮”、“旷兮”、“混兮”。这种矛盾提示出一种永难克服的思维困境:一方面,哲学在形而上层面必然因超验而一无所见,另一方面,如果这形而上的道果真一无所见,它对人而言将不具有任何意义。对于这种矛盾,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法只能是在有象与无象、经验与超验之间保持弹性,这就是老子用“恍惚”、“混沌”等若有若无的图像来描述“道之容”的用意。 老子之后,战国两汉时期的哲学基本放弃了对道的本体性追问,而更关注道在现象世界的显现和敞开问题。比如在《庄子》中,老子逻辑性的“道体”转化为经验性的“体道”,所谓的“道”则演变成作为万物存在性状的“道性”。如《庄子·知北游》所记:“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⑤按照这种观点,道作为道性潜存于万物之中,人则应该搁置对道的本体性追问,转而关注它在现象或图像世界的开显问题。或者说,既然自然界中任何卑下的存在物都承载、显现着道,自然本身也就成为道性的物化表征。至战国晚期,《吕氏春秋》讲得更直接:“民无道知天,民以四时寒暑日月星辰之行知天。”⑥在此,日月星辰、四时寒暑被视为自然天道在现象世界的展开形式,它们以有序的排列和运转形成对天道的印证。至于道,在《吕氏春秋》中则被具体化为天道和地道,而且被分别赋予了不同的视觉形式。如《吕氏春秋·圆道》云:“天道圆,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⑦这种“天道圆”、“地道方”之论,不仅使原本形而上的道感性化、具体化,而且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天圆地方的世界图景。 有汉一代,是中国政治的大一统时代,也是哲学的大一统时代。这种哲学大一统的重要表现,就是延续了战国中晚期的综合倾向,将传统道家哲学、阴阳五行哲学、易学、儒学都组入一个统一的天地系统,以和现实政治相呼应。基于这种功利性的哲学观,这一时代的哲学既不是形而上的,也不是形而下的,而是“形而中”的,即通过各种哲学观念向中间地带的抱合,实现天道与人事的贯通。根据这一目标,当时的哲学流派均做了相应调整。如先秦时期更具形上特性的道家,在汉代黄老化。它主张“持以道德,辅以仁义”⑧,意在为超验的天道补上现实功利。相反,人本主义色彩浓厚的儒家,则不再“罕言天道”⑨,而是为其一贯专注的人间事务补天道,使其获得神圣价值。如董仲舒云:“天地者,万物之本,先祖之所出也……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取之。”⑩另外,崛起于战国中晚期的阴阳五行学说,本身就是在天道与人事之间摆荡的思想流派,体现出天然的“形而中”性质。这一学说在秦汉时期大行其道,与其在天人之间进退自如大有关系。再如《易传》,它在战国晚期因对《周易》的创造性阐释而引人注意,并对汉代哲学形成重要影响,其哲学取向与阴阳五行学说有类似性。这样,所谓汉代哲学的“大一统”,在很大程度上可理解为诸种哲学流派向宇宙论的整体汇集。易言之,一种具有鲜明图像性质的宇宙构成理论成为汉代哲学的共识性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