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7世纪至18世纪,围绕着古今何者更具优越性的问题,欧洲知识分子发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史称“古今之争”(Querelles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它最先爆发于17世纪初的意大利,主要发生在法国和英国,在其他欧洲国家也有回响。这场文人间的战争声势浩大,在17世纪末达到高潮,掀动了整个欧洲知识界。在法国,当时饱学之士几乎都被卷入古今之争,王家学院随之分裂为两个阵营:崇古派(les anciens)与厚今派(les modernes)。参与者写诗赋文、唇枪舌剑,蔚为一时之盛。一种观点认为,两派都是古典主义者,只不过前者“自觉是家道中落的后嗣”,后者“自觉是青出于蓝的嫡派”,从而尖锐对立;[1]另一种观点认为,崇今派已经分裂出古典阵营,而属于现代派,是启蒙者的前身。至少就古典主义美学的特征——规范、严整、简练、明晰、崇尚理性[2]而言,厚今派并未有所违背,他们其实仅只反对古典题材和古代作家的独尊地位,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古今之争是古典主义的内战,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关于古今之争的历史,自古至今有很多种写法。其中,伊波利特·希格(Hippolyte Rigault)的《古今之争的历史》(Histoire de la querelle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①于19世纪中叶面世。该书以史为主,以论为辅,其史料功夫细致扎实,为这段历史的研究留下很好的文献参考。希格把古今之争分为两个主战场(英法)、三个阶段,亦被后来不少研究者沿用。本文以该书提供的材料及评价为准,梳理古今之争法国战事的主要情况,阐述两派代表人物的主要观点,从而尝试解释古典主义美学之衰落与这场文人战争的关联。 一、法国战况始末 根据希格的记载,古今之争最初在意大利知识界爆发。1620年,意大利诗人、历史学家亚历山大·塔索尼(Alessandro Tassoni,1565-1635)的《杂见》(Penées diverses)面世,引起轩然大波。塔索尼在书中做了一番古今对比,得出的结论是:今人在各个领域皆胜过古人,这些领域不单包括科学、工业、农业,还包括文学、艺术、辩才、诗歌和绘画。[1]75据迪拉博斯基(Tiraboschi)说,该书“惹怒了当时的大部分作家,他们发现书中对荷马的诗句与亚里士多德的看法进行了激烈的贬责,同时对文学的效用做出明确的质疑,上述种种令他们大为光火,仿佛塔索尼是在向所有学科和全体学者宣战[1]72。文人战争拉开帷幕。 很快,塔索尼的著作被让·博杜安(Jean Baudoin,1590-1650)译介到法国。这位译者于1634年入选法兰西学院(Academie francaise),成为第一批“四十把交椅”之一。塔索尼作品的译介,点燃了蛰伏在法国知识界的、与意大利类似的矛盾。1635年,博杜安的法兰西学院同僚、黎世留手下的五人(悲剧)创作班子成员布瓦洛贝尔(Boisrobert)在法兰西学院大会发表演讲,抨击古典文学,攻击荷马。这是法国厚今派第一次发动攻势。 不过,在希格看来,首战的爆发并非出自一个慧眼独具、洞察先机的伟大心灵,而只是一次偶发事件,一场蝴蝶效应。布瓦洛贝尔的观点并不出自敏锐而深刻的哲学思想,他只不过意在提出一个“简单的趣味问题”,却无意间点燃了一场将持续至少上百年的战争。[1]76-77 第二位出场的厚今派成员是德马雷·德·圣-索尔兰(Desmarets de Saint-Sorlin,1595-1676),他也是黎世留五人创作班子成员。这是一位中年皈依的坚定的天主教徒,曾建言国王出动一支十四万人军队根除异端。与布瓦洛贝尔不同,他之所以反对因袭模仿古代诗歌,主要出自他的宗教狂热。古代诗歌是异教诗歌,而今人应当写作基督教诗歌。在他看来,异教诗人无论具有多高的天资,都无法像基督徒诗人那样伟大,因为魔鬼栖居在他们身上并唤起他们的错误,而居住在基督徒诗人体内的却是圣灵,圣灵将他们带向真理[1]107。他本人践行了这个观念,创作出一些基督教主题诗歌,如《克洛维斯》(Cloris,1657)、《抹大拉的玛丽亚》(Marie-Magdeleine,1669)。 崇古派领袖布瓦洛于1674年发表诗体理论著作《诗的艺术》(Art poetique),在该书第三章里针锋相对地批评了德马雷。他坚决维护神话作为诗歌的主要题材。几年后,高乃依在一场事件中发表了对崇古派有利的意见。他力主神话入诗,除了像布瓦洛那样指出神话的审美价值,还相当机智地运用自己的创作经验进行说理。他提出,自己在写作诗歌时并不把那些异教神奉若神灵,而是根据异教徒的信仰来描写他们的言语;对于那些不以基督教真理为基础的错误的诗歌神性,他主张大可不必严厉驱逐,因为它们可以用在不严肃的诗歌上,比方说爱情抑或其他快事。[1]99 在古今派交战的这一回合里,局面激烈而紧张。应该说,厚今派的德马雷并没有太占优势,也没有掀起太大风浪。1675年,德马雷自知时日无多,在一首诗里呼唤道:“佩罗,去捍卫那正在呼唤你的法兰西吧;跟我一道打败这群逆贼,这伙敌人虚弱不堪又死不悔改,宁肯选择拉丁作品也不要我们的歌唱……”[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