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有悠久的历史,人们对艺术的认识与理解同样历史悠久。不过,真正形成对艺术的系统认识,并对中国艺术生产和艺术批评产生重要影响者,恐怕还得从孔子说起。因此,讨论孔子的艺术观,可以廓清中国艺术思想史上的许多问题,应该是一种正本清源的工作。笔者不揣浅陋,尝试做一讨论,望大家教正。 讨论孔子的艺术观,首先必须回答:孔子以什么为艺术?或者换一种说法,孔子认为哪些东西是艺术? 需要说明的是,孔子并未使用艺术一词,艺术的概念是东汉以后才有的,是技艺(也作伎艺)与数术的合称,与今人的艺术概念有明显差别。如《后汉书·刘珍传》载:“邓太后诏使与校书刘騊駼、马融及五经博士校定东观五经、诸子、传记、百家艺术,整齐脱误,是正文字。”①《樊英传》云:“(樊英)习《京氏易》,兼明五经,又善风角算、河洛七纬,推步灾异……于是天下称其艺术。”②当然,我们不能因古人所指称的艺术与今人艺术概念不合,就不承认其为艺术。因为“存在先于本质”,艺术存在是一个历史过程,并且一直处在变化发展之中,因此,艺术概念也是历史地发展的,今天的艺术概念只是艺术历史发展过程的一环,以后也还会继续发展,古人的那些不符合今人规范的艺术观念,正是今人艺术概念不可忽视的源头,需要我们用历史的眼光来加以探讨。从这一意义上看,孔子的艺术观念作为中国艺术思想的滥觞,实际上是需要正视而不能回避的。 孔子所论艺术常常用“艺”这一概念来表达,有时也采用与“艺”相近或相关的概念。《论语》中记载孔子直接论“艺”的话并不多,可以推导出他在谈话中对“艺”有明确指称的主要有三章。《雍也》篇载:“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③《子路》篇载:“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④这两章都说到冉求有艺术之才。《子罕》篇载:“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⑤此章是说,孔子以为自己在从政上没有试用的机会,所以才有许多技艺。 我们的讨论可以从“牢曰”章开始。郑玄解释说:“牢,弟子子牢也。试,用也。言孔子自云我不见用,故多技艺。”⑥郑氏将“艺”理解为“技艺”是符合孔子原意的,这在《论语》中可以找到证明。如《子罕》篇载:“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孔颖达正义云:“此章论孔子多小艺也。”⑦太宰因孔子多能小艺而怀疑孔子是否真是圣者,故询问于子贡;子贡以天固纵大圣之德,所以令孔子多能小艺,来解释孔子虽然多能小艺也仍然是圣人。然而,孔子并不认可子贡的解释,反而认为太宰真正了解他。孔子说自己“少也贱,故能多鄙事”,这里的“鄙事”显然就是太宰所说的“能”,也即孔颖达所解释的“小艺”。孔子少孤,贫且贱,却刻苦求学,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十几岁就熟悉礼乐祭祀之事,有了“少而好礼”的名声。“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⑧鲁昭公二十四年(前518),鲁大夫孟僖子死前叫他的两个儿子去向34岁的孔子学礼,孟僖子之子何忌(孟懿子)遵从父嘱与另一贵族子弟南宫敬叔同时师事孔子,这时孔子已经是颇有影响的礼学专家。关于“季氏史”,唐司马贞索隐云:“有本作委吏,按赵岐曰:委吏,主委积仓库之吏。”⑨所谓“料量平”,大概是记载仓库货物的进出,犹后来的会计出纳之事。所谓“司职吏,而畜蕃息”,《周礼·牛人》:“牛人掌养国之公牛,以待国之政令。凡祭祀共(供)其享牛求牛,以授职人而刍之。”⑩司职吏即此职人。“职”读为“樴”,义与“代”同,盖系养牺牲之所,所谓职人实际上就是负责喂养准备祭祀时用于牺牲的公牛的人。孟子云:“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11)说的就是孔子的这些经历。孔子做这些事,自然也需要一定的技能,但无疑都是“鄙事”,属于“小艺”的范畴。所以,宋人范祖禹认为:“夫子不自以为圣,而自以为多能,谦也。圣人于天下之事无所不通,故周公亦自谓多才多艺,然而多能非所以率人也,故夫子自谓由于少贱,又以不试,君子志其大者远者,而遗其小者近者,故不必多学者,所患不得其本而求之末也。若人君之职,则当任人而治,恭己正南面,岂在乎多哉!”(12) 范氏的理解是否符合孔子的原意呢?窃以为既符合又不完全符合。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孔子对“艺”的理解十分宽泛,不仅任委吏“料量平”是“艺”,任司职吏而“畜蕃息”是“艺”,礼、乐、射、御、书、数也无不是“艺”。《子罕》开篇即云:“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毫无疑问,孔子是有“射”、“御”方面的技能的,不然,他不会如此表白。郑玄注曰:“闻人美之,承之以谦。‘吾执御’,欲名六艺之卑也。”邢昺疏云:“孔子闻人美之,承之以谦,故告谓门弟子曰:我于六艺之中何所执守乎?但能‘执御乎?执射乎?’乎者,疑而未定之辞。又复谦指云:‘吾执御矣。’以为人仆。御是六艺之卑者,孔子欲名六艺之卑,故云‘吾执御矣’,谦之甚矣。”(13)应该指出,达巷党人“美孔子博学道艺不成一名”(14),并非贬低孔子,而是赞美孔子,这从“大哉孔子”的赞叹声中已经体现出来。西周以来,学校以“道艺”教民,所谓“道艺”主要是指以“礼、乐、射、御、书、数”为基本内容的“六艺”。孔子精通“六艺”,并不以某一“艺”而成名,是因为他有更高的追求。说“孔子欲名六艺之卑,故云‘吾执御矣’,谦之甚矣”,其实并非十分准确,因为孔子所任委吏“料量平”和任司职吏“畜蕃息”,展现的是“书”、“数”之“艺”,此“书”、“数”之“艺”并不比“射”、“御”之“艺”高尚;孔子年轻时曾经“相礼”,替人办丧事(15),做过吹鼓手(16),展现的是“礼”、“乐”之“艺”,此“礼”、“乐”之“艺”同样也不一定比“为人仆御”之“艺”高尚。要真正理解孔子说这些话的意思,还得从孔子对“艺”的认识中去求解。 西周以来,学校“六艺”教育是“礼、乐、射、御、书、数”,孔子所受教育也是如此。然而,春秋末,年孔子自己办教育,讲学授徒,却并非实行传统的“六艺”教育。《论语·述而》载:“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四教”中的“文”是指“先王之遗文”(17),具体而言是《诗》、《书》、《礼》、《乐》等,这在《论语》中是反复记载过的。《易》、《春秋》也是孔子晚年教育学生的重要内容,所以人们认为孔子实行的是“新六艺”教育。即是说,《诗》、《书》、《礼》、《乐》、《易》、《春秋》同样也是“艺”。虽然,孔子对于旧“六艺”有很高修养,“射”、“御”、“书”、“数”无所不能,但这些在孔子的心目中并不占有什么地位,属于“小艺”。例如,《论语·卫灵公》载:“卫灵公问陈(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18)孔子不愿回答军旅之事,以“未之学”来搪塞,自然也就不会将“射”、“御”作为他对学生的教育科目,当他对学生说自己“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的时候,他自然承认“射”、“御”是“艺”,只不过相比他所提倡的“新六艺”是层次等级较低的“艺”罢了。这与他所说的“吾少也贱,故能多鄙事”一样,既是自谦之词,也是自卑之词,更是自强之词。因为这种自谦、自卑之中有他对“艺”的独特理解,所以他在上两章的表达中也就含有相当的自信(说详下)。范祖禹和邢昺都未能指出这一点,是让人有些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