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背后的价值冲突(上)

作 者:

作者简介:
何怀宏,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探索与争鸣

内容提要:

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特朗普现象”引人注目,选举结果初看起来似乎出人意料。对这一结果可以有多种解释,而其背后的基本价值观念的分离与冲突,可能是一个起根本和持久作用的原因。对这种价值冲突的分析,有必要追溯美国社会从殖民时期以来到当代,其基本价值观念的形成、结合、演变及其与社会政治关系的历史。在美国建国之前一个半世纪的开拓历程中,诸如生存、信仰和独立等一些基本的价值观念已经开始形成,而争取国家独立时期,追求自由平等与个人幸福的欧洲启蒙运动思想的传入也为之添加了新的内容。这就使《独立宣言》文本所概述的美国价值观呈现出复杂的两重性。这些价值观念在建国之后又经历了一系列朝向更加全面和深入的平等的演变,发展到今天,它们之间隐涵的矛盾也开始表现为比较明显和持续的冲突。这一冲突聚焦在独立自由与平等福利,以及传统信仰义务与个人选择自由之间。冲突的双方在美国历史中都有自己的某种深厚社会基础与合理性根据。至于今后这种冲突会呈现何种走向,将不仅受到美国特殊情况,也受到世界潮流的影响。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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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的美国大选比较特别。一个开始不被看好的亿万富翁、被认为只是一个搅局者的“政治素人”特朗普竟然一路过关斩将,成为共和党的候选人。而另一位本来也只是民主党的边缘人或同路人的桑德斯,挑战准备多年、志在必得的老资格政治家希拉里,竟然也差点成为民主党的候选人。大选最后尘埃落定。特朗普在令人吃惊地成为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之后,又更令人吃惊地成功当选为总统。他一开始不被看好,甚至到最后也不被看好。选举日前几天的几乎所有民调都说他落后于他的对手希拉里;大部分主流媒体,尤其是报纸也都表态支持希拉里。但他却出人意料地当选了,让许多媒体和学术精英大跌眼镜。

      我不想去评论两个主要政党的候选人的品格和一些偶然因素,而是想尽量探讨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初看起来似乎“奇怪的现象”,探讨这背后是不是有持久与深层的合理原因可寻。但要这样做,最好首先不把这一结果看作是一个善于蛊惑人心的“狂人”蒙蔽了民众,或利用了乡下人的无知与不满情绪而造成的偶然结果。其实,倒是一些体制精英和知识精英应该反省:为什么如此之多的选民会不太在乎这位当选人身上那么多明显的个人缺点而选择了他?再联系到前述在民主党内对希拉里有过严重挑战的“桑德斯现象”,还有更早出现的左、右两翼的“占领华尔街”与“茶党”的群众运动,以及近些年出现的美国共和与民主两党政治的某种“极化”现象,各自不肯妥协的政治僵持,可以说这些现象背后其实是有更深沉、可以合理解释的历史原因的。

      对2016年的这一大选结果已经有许多种解释:本土白人对外来移民;基层草根对体制精英;乡村对城市;受教育水平较低者对受教育水平较高者;较高收入者对较低收入者;制造业对高科技(或工业文明对高科技文明);本土化对全球化,等等,或者把这些因素以不同成分和程度结合起来的解释。它们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还想提出一种解释,即追溯到更深层的基本价值观的分离。①我想探讨这背后一些基本价值观念的分歧和冲突。就像韦伯所言,“直接支配人类行为的是物质上与精神上的利益,而不是理念。但是由‘理念’所创造出来的‘世界图像’常如铁道上的转辙器,决定了轨道的方向”[1]。

      所以,我不想太注意这次美国大选在特朗普等人身上所表现的那些戏剧化和个人性格特质方面的因素。那些因素带有某些偶然组合的特征。我不关心谁当选,更关心他为什么当选;不关心人物,更关心政见;乃至不关心政见,更关心这背后的价值冲突。我希望分析在这次美国大选背后人们价值观的深层歧异和冲突,以及它们对美国政治的长远影响。当然,这也需要联系这次大选的几位要角,以及共和党与民主党的两党政治来讨论这一主题,甚至本文写作的缘起也是如此,但我希望这种对深层价值的分析还是一种比较独立的分析:现实政治中的两个主要政党(更不要说此次大选中的几个政治要角),虽然目前大致代表我们下面所要分析的两种价值观,但观念与代表之间并不会是严格的一一对应关系。这些价值观念及其矛盾也不会因为它们在某个时期的代表干好干坏,或者偏离甚至转向就消失或泯灭。

      然而也需看到,美国最高政治领导人——总统的选举又的确还是价值观冲突的一个主战场,尤其是平时“沉默的多数”,他们不多说话,他们只是出来投票。他们可能在舆论上处于弱势,或者就是不想多说,而至少总统选举的确还是能够起到很大的改变政治权力和决策的作用,在目前看来,他们的价值诉求还不必主要通过街头运动来实现。当然,民众的选择范围也不能不有一定的限度,他们只能在两人或数人中选择他们认为最接近于他们利益和价值观的候选人,甚至有时只是为了反对他们最厌恶的一个而支持另一个。

      每次大选结果的难于预测性,事先不可能决定,尤其这次大选对主流媒体民调的反转,都说明民意还是起作用的,民主也还在正常运行,大众不必通过特别民粹的运动甚或暴力来实现自己的目标。“茶党”的人们之所以后来在街头有些偃旗息鼓,因为他们可以选举自己的代表进入议会,这次总统大选就更不用说了;而“占领华尔街”的人们也可以支持桑德斯,次之也还有希拉里,即便自己中意的候选人没有当选也还可能在四年或八年后翻盘。民主政治还没有失灵。总统的权力还要受到来自国会和司法的限制,乃至受到本党的约束。民主会犯明显乃至严重的错误,但目前看似乎也还没有犯颠覆性的错误,尤其在一种成熟和有传统的民主制度中。两派之间一些比较基本的共识还是存在。②所以,本文用“美国大选背后的价值冲突”来观察这种价值观念与大选的联系,还是有意义的。当然,这次大选的普选票几乎是一半对一半的结果,的确又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美国当前的价值分裂之巨之深。

      价值是人们珍视和追求的东西,就是“善好(good)”。珍视和追求这两者往往是一致的:我们因珍视某些东西,但它们尚缺乏或者不够多、不够充分而努力追求;我们也因某些东西是我们努力追求而得到的,或者是最基本的因而特别珍视。所以,价值一般都是我们既珍视而又追求的,它们对我们是非常宝贵的,绝不愿失去的;同时又是我们非常向往的,愿意为之奋斗的。对“价值”我们可以做一些区分,如将价值区分为“珍视性价值”和“追求性价值”(尤其是用在我们现在分析的美国特例中),这样我们或许可以说:“珍视性价值”更多地反映了过去的经验,而“追求性价值”更多地反映了现在与未来。另外还有“动力性价值”和“享用性价值”,前者是指它是多次和持续起作用的,一般是具有精神性的价值;后者是指它往往是一次和暂时起作用的,一般是指向物质。价值还有基本的与非基本的之分。所谓“基本的价值理念”,是指这些理念不是次一级的生活趣味,而是涉及到人们基本的追求和规范。它们是观念、思想与运动、实践长期互动的结果。而我们在此关注的自然是价值与政治,尤其是基本价值与高层政治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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