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评之争是法国批评史上的一次影响深远的思想论战,也是一次颇具媒体效应的历史事件,因为论战不是在大学专业圈里进行的,而是直接见诸报端。这次论战把法国20世纪文学批评明显分成了前后两个大的阶段和两大阵营,成为法国批评从传统模式转向各种新模式的分水岭,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1968年五月学潮的前奏。在这次论战中,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①是新批评的代表,他的对立面是以索邦大学教授皮卡尔为代表的传统批评,即在法国20世纪上半叶占主导地位的实证主义批评,在法国也叫文学史方法。 法国的新批评晚于英美新批评,它不是一个具体的理论或流派,而是对二战后在法国出现的多种文学批评新方法的总称。新批评这个词也不是巴特的发明和自封,而是在新批评之争中,旧批评给新批评家们贴上的一个嘲讽性标签,首次出现在皮卡尔1964年发表的抨击性文章《巴特与新批评》。被归入这一名称下的新批评家,除了巴特,还有让·斯塔洛宾斯基、让-皮埃尔·理查尔、让-保罗·韦博、瑟尔日·杜布罗夫斯基、夏尔·莫隆,他们各自的批评方法其实区别很大,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阐释文学作品时拒绝使用朗松创立的、已经蜕变为朗松主义的文学史方法。在皮卡尔挑起的这次论战中,巴特作为传统批评的攻击目标,积极迎战,主动担当起了新批评的名义,从此成为新批评的领军人物。
巴特《批评文集》2015年新版 论战的导火索是巴特1963年出版的论文集《论拉辛》和1964年出版的《批评文集》中的两篇理论文章。《论拉辛》是有关法国17世纪作家拉辛的悲剧作品的研究。巴特使用结构主义加精神分析的方法,对拉辛作品中的人物功能和结构进行了极富创造性的分析和阐释。他一反文学史批评传统,完全不以作家的生平和时代背景为参照,是一种典型的内在批评。他认为,拉辛的作品是超越历史的,其开放性允许后来的批评家用自己时代的语言来谈论它,而不必拘泥于历史考据。
巴特于1963年 收录在《批评文集》中的两篇文章——《两种批评》和《何谓批评》是对法国文学批评现状的反思和对朗松主义的质疑。在《两种批评》一文中,巴特把法国批评分为“大学的批评”和“阐释的批评”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前者是指从朗松那里继承下来的实证主义批评传统,后者是指当时还不被保守的大学批评所接受的、基于各种人文新思想的“意识形态批评”,如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结构主义、现象学。巴特指出,这两种批评分工不同,前者确认事实,后者阐释意义,它们原本可以相互承认和合作,但这种和平共处的愿望终是空想。为什么?因为两者其实不只是分工不同或方法不同,而是“两种意识形态的竞争”。他援引德国社会学家曼海姆的观点说,“实证主义也是一种意识形态”,“当它运用于文学批评时,就暴露了它的意识形态性质”②。巴特主要从作者意图和来源研究这两点来揭露实证主义批评,亦即朗松主义的意识形态特征。 首先,朗松主义的信奉者们总是要根据所谓的作者意图来解释作品,认为找到了作者最终想说什么,就等于还原了历史真相,所以他们只知道研究作者,却从不对文学的本质进行思考,仿佛文学是一种不证自明的自然现象。而这种“自然”的文学观其实是基于传统的习见,即以为文学“自然”是对作家意图的表达。然而,巴特认为,在人的意图性这个问题上,传统的实证主义心理学太过粗浅,是一种完全过时的决定论,而这种把文学等同于作家意图之表达的观念因此也是“一种完全片面的文学观”。事实上,文学的形式、功能、体制、理由、纲领,都是随时间而变化的,都是相对的,“文学史家要研究的应该是这个变化过程和这种相对性”,然而大学的实证主义批评却看不到这种变化,一味地强调客观的历史主义,忘记了批评主体本身的历史性:“这里的矛盾在于,历史批评拒绝历史;历史告诉我们,并不存在一种无时间性的文学本质”③。 其次,朗松主义的信奉者们坚持作品和生活之间具有“相似性”的工作假设,强调“来源”研究。他们总是试图用作品外的事实(动机、情感、心理)来论证作品本身的意义,热衷于对作家生平细节的考证,只想弄清作品中的人物相当于作家生活中的哪些真人真事,却不懂得文学作品本身是一个结构性的整体,其意义要在作品的内在结构中去寻找。巴特认为,实证主义的意识形态特征在于它是一种因果决定论,它尤其把外部原因看得比任何原因都重要,所以大学批评不能接受那些坚持文学批评的内在性原则的各种新方法,如巴什拉尔的现象学批评、理查尔的主题批评,或巴特本人的结构主义加精神分析批评。与这种外部研究相反,巴特一直坚持文学批评的内在性原则,这其中既有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也有精神分析的影响。由于精神分析的影响,巴特认为文学作品的本质在于它是对语言之外的生活原型的破坏,文学作品与作者以及外部世界的关系往往是一种扭曲变形的关系,阐释文学作品不需要以作者所处的历史背景为依据;文学是一个自足的世界,“作品的原型就是作品本身”,其意义来自于读者的多重解读。 巴特在《两种批评》一文的结尾处还分析了大学批评为什么如此固执地拒绝内在研究,只允许实证性研究。其中的原因,除了决定论意识形态在作怪之外,也许还因为新旧两种批评属于两种不同的知识形态。新批评是一种高扬主观性的自由批评,在旧批评看来,它似乎只需要对作品具有好奇心,而不需要客观而科学的事实分析,无法检验和考量,而实证性研究则要求渊博的学识,需要很强的技术性知识。大学教授们不愿意改变知识形态,是为了把实证性研究变成维护大学选拔机制的工具,也就是维护自己的权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