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经典更新与符号双轴位移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毅衡,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经典的重估更新是常态的文化过程,一直是知识分子的份内事。近年来,许多国家出现一种全新的经典化,大众群选经典方法进入了传统文学场。表意活动本依靠双轴关系展开:纵聚合轴使用比较,横组合轴使用连接。而两种经典化有本质的不同,批评性经典重估,主要是纵聚合轴上的比较选择操作;群选的经典更新,主要是横组合轴上的粘合连接操作。目前,西方传来的后现代思想破坏了批评自信,连批评家也从比较转向连接。文化向横组合轴倾斜,最终可能导致纵聚合轴消失,人类文化有成为单轴运动的危险。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8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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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经典化与另样经典化

      汉语“经典”一词,与西语对译“canon”相仿,原指宗教教义典籍:“经”必有不可质疑的权威光环,有不能替代的永恒价值。一旦取消其神圣性,整个宗教或意识形态的基础会被铲除。经典很像先民的图腾:在某种神秘的情况下某种动物被选中,由精英(巫师)加以神秘化,权力(酋长)认可,部族大众认同,从中找到凝聚力,取得归属感。

      我们在此讨论的经典,西语也叫“canon”,只是一个成熟文化从历代积累的大量文学艺术作品选出的一小部分精品。这种文化经典,已经世俗化了,但是既然背后有浩如烟海的非经典,经典被历史选中总有原因,因此,文化经典头上似乎也顶着光环余痕,甚至也能从中找到民族凝聚力。重要的是,现代教育体系普及到全民,各级教科书与“必读书”必须精而又精,只列出少量作品,以传诸后人维系民族文化不堕。这就是为什么经典重估与更新,不同于一般当代文化问题的辩论,社会各方面都不得不郑重对待。

      经典更新是一个常态的活动,这个过程是持续的,经常慢到不容易为当时人所觉察,似乎经典永恒不变。在社会文化剧烈变化时期,经典更新却会迅疾到引发巨大争论,引起旧有经典维护者的抗议。而最能阻挡变化的,是经典“价值不朽”论。现代阐释学用更复杂的语言重申经典意义恒久性①。意义永恒,就意味着经典集合不变。韦勒克声称:“文学研究不同于历史研究,它必须研究的不是文献,而是具有永久价值的文学作品”②。任何经典重估运动,首先反对的就是这种“经典维护者”的自负。

      经典的重解、重估、更新一直是由知识分子来进行的。权力机构为了意识形态原因,会发动经典重估更新,例如汉代的独尊儒术,例如南宋的确立“四书”,最后还是要知识分子通过才能成功。没有知识分子群体的同意的经典更新,例如“文革”时推行样板戏,哪怕大众一时接受了,最后这些“新经典”会同样迅速地退出经典集合。即使在西方20世纪80、90年代,在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旗帜下进行的激烈经典重估,依然是知识分子之间的斗争。布鲁姆愤怒地指责这些重估者为“仇恨学派”(Schools of Resentment),既称“学派”,就是承认对手是知识分子。

      但是近年来,在西方,在中国,在世界上许多国家几乎同步地出现一种全新的经典重估方式,有人称之为“去经典化运动”③,甚至“反经典化运动”④新旧经典的替换,经典标准的变更本属常见,目前发生的是经典更新的基本方式出现重大的变化。因此这实际上是一次“另样经典化运动”⑤。

      近年来,经典问题的讨论已经引起各国学界的注意,或许我说的“基本方法变更”,论者尚未能注意,本文的讨论由此而发。

      二、“文学场”的边界在哪里?

      对经典重估的辩论,常依据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的理论。1993年约翰·基洛里的《文化资本:文学经典形成问题》一书,是去经典化运动的重要理论著作,标题就是借用布迪厄的最为人熟知的概念。此书的言锋直击辩论的最要害点:学校教科书问题。的确,教科书是维持经典的最保守领域,往往是在经典更新被社会大部分人接受后,才反映到教科书中来。基洛里认为经典问题的关键,是学校课程设置中“文化资本”的分配:学校控制了社会应当如何读写,学校才是“游戏的主要场地”⑥。

      在此出现了布迪厄的另一个广为人传用的概念“场地”⑦。我本人阅读布迪厄时一直想弄清的问题是:带有不同资本的人进来竞争的各种场地,边界究竟划在何处?例如“文学场”,社会上哪些人并不进入?布迪厄自己对场地边界的定义相当抽象:“场的边界位于场的效应中止的地方”⑧。这话同义反复,只是承认每个场地有边界。陶东风论学校处于场地中心时说:“这也证明了教育系统所把持的统治关系,即使对于那些处于文化场域边缘的人也是有效的”⑨。既然先锋派,意图颠覆文学场秩序的闯入者处于文学场的边缘,那么,究竟是谁处于文学场的边缘之外,不加入这个游戏?看来没有文学符号资本可携带入场的大众,他们哪怕有一些经济资本或社会资本,却并不想转换成文学场的符号资本,他们至多是利害不相干的看客,不入场参加竞争。

      在文化生活中,大众(包括大部分科技人员)基本上只限于在学校读一些经典。离开学校后,记忆中只留下片段的引语。此后他们与经典的接触,就限于牧师讲道经常提到的故事,或是戏剧影视改编。偶然也会出现群众性重温经典热潮,例如美国20世纪80年代拥有明星牧师的“福音运动”(Evangelist Movement),例如中国今日的于丹讲经。

      布迪厄说,参加场内游戏的“玩家”⑩,各带着赌注,有的还有“王牌”,例如“古希腊知识,积分学知识”(11),在场地中,“玩家彼此对立,有时很凶恶,至少他们对游戏及其赌注达成某种一致的信任,他们赋予游戏与赌注一种可以逃避质询的认识”(12)。所谓逃避质询,就是对抗的各方默认对方的赌注价值不予怀疑。

      应用布迪厄理论讨论经典化,是现成的犀利武器,能击中其中的社会权力运作之要害,无怪乎中西论者乐于使用。但是显然布迪厄并不认为文学场是全民的游戏,不然他不会一再强调玩家对赌注价值的“共谋”是他们竞争的基础(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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