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提起诺贝尔文学奖,就不能不涉及到对中国文学的评价。差两年便是整整一百年的这一世界文学大奖,中国作家诗人为什么完全缺席?这不是一个容易说清的问题。一九六七年,瓜地马拉的作家阿斯图里亚斯在获奖演说中称赞瑞典文学院选择的获奖作家,已组成一个影响人类精神的家族,“这个家族就是高擎着光明火炬的诺贝尔家族”。可是,站立在拥有数千年文化历史土地上的中国作家,背后又是站立着十二亿同胞兄弟的中国作家,却没有一个进入这个火炬大家庭。诺贝尔文学奖自从一九○一年设立以来,直至一九九八年,在九十八年中共颁发九十一次,成为这一家族成员的共九十五名(一九一四、一九一八、一九三五、一九四○、一九四三年因两次世界大战无法评奖;一九○四、一九○七、一九六六、一九七四年同时颁奖给两位作家)。这一火炬家族的作品本身就构成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史的一种框架或者说一大线索,可是,中国作家却徘徊在大家庭的门外和这一文学史的框架之外,未能参与世纪性的火炬游行与文学狂欢节,这是为什么?这是瑞典文学院的问题还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自身的问题?或者是语言翻译问题?还是批评尺度问题?这一切都涉及到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评价以及对许多著名作家诗人的评价。这些问题都不是简单回答得了的。 2 踌躇之后还决定写,完全是因为我个人和瑞典的缘分和情谊,并由此也对瑞典文学院和“火炬家族”有所了解。这些了解是美好的,透明的,它有益于中国文学的自我认识。 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在一九九二年夏天,接受斯德哥尔摩大学东亚系主任罗多弼教授和他的老师马悦然教授的邀请,前去担任客席教授一年。 我和马悦然夫妇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九八七年,北京。中国作家协会设宴欢迎他们,我算是一半主人一半客人。我们一见如故,顾不得寒暄就谈论中国文学。我暗暗吃惊马悦然对中国文学竟熟悉得如数家珍,从古到今都熟悉。更使我惊讶的是,他对我提出的那些枯燥的文学理论也那么熟悉。 这次见面后的第二年,即一九八八年秋天,我接到马悦然和瑞典文学院的正式邀请函,邀请我参加十二月十日举行的五项诺贝尔奖的颁奖仪式。马悦然告诉我,这是瑞典文学院邀请的第一位中国作家,最好是穿中国服装,不要穿西装。我听了很高兴,因为我缺少的正是西装,古古板板的汉装则有好几套。此次我所以没有谦让,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并非作家,而瑞典文学院请我也一定是把我当作一个中国文学的评论者和研究者,一个有资格参加推荐的学人。邀请其他作家容易有过敏的反应,而我去反而自然一点。 诺贝尔(一八三三年—一八九六)在逝世前一年的一八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立下了遗嘱,将他的全部财产,即当时的三千一百万克朗(相等于现在的两亿三千万美元)设立基金,用每年的利息授予一年来在物理、化学、医学、文学、和平等五个方面对人类社会做出卓越贡献的人。根据他的遗嘱,瑞典政府立即建立基金会,并决定在每年十二月十日诺贝尔逝世纪念的这一天举行颁奖仪式。被邀请的客人一般都提前几天到达,我也提前了一个星期。在这几天中,我参观了斯德哥尔摩城,还特别踏雪去拜谒了诺贝尔墓地。几位瑞典朋友都说,诺贝尔的墓地不好找,他的墓碑和普通人的墓碑一样。幸而《人民日报》记者顾耀铭先生记得墓地所在,就带我去寻找。诺贝尔虽然名布四海,墓地却很小,他终生未婚,只和他的另外四位家人合葬在一片普通的公墓里,墓碑上没有一个字记载他的功勋。站在雪地里,面对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碑石,我心中升起了敬意。这位被称为炸药大王(发明八十五种火药)的科学家不简单,他生前做着和平梦,死后还继续着和平梦。他不仅具有科学天才,而且喜欢文学,常常诵读着雪莱的诗,特别赞赏“人类皆兄弟”的句子,他大约不知道我国古圣人孔夫子也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名言,也达到一种大情怀与大境界,可见,全世界的人性是相通的,诺贝尔设立国际奖金,并非乌托邦。 发奖前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是听取获奖者的演说。到了斯德哥尔摩,才知道诺贝尔物理奖与化学奖由皇家科学院评定,医学和生物学奖由瑞典皇家卡洛琳学院评定。负责评定文学奖的瑞典文学院并没有“皇家”二字挂在名称上,但和王宫一起坐落在斯德哥尔摩的老城岛上。文学院成立于一七八六年,是当时崇尚法国文化的国王古斯塔夫三世摹仿法兰西学院的模式建立的。只设十八名终身制的院士,在院内的会议厅内,每个院士都有一把固定的交椅。一八九六年,文学院接受了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任务。三家研究院分别举行获奖演说。我自然是去听取埃及获奖作家马哈福兹的演讲,可惜这位“阿拉伯当代小说的旗手”因年迈未能亲自到会,讲稿由他人代读,而几天后的领奖则由他的两个女儿代表。 十二月十日下午,斯德哥尔摩音乐厅里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奏起莫扎特的《D大调进行曲》,颁奖仪式隆重开幕。主客人全部穿上礼服, 台下的前几排是内阁首相和全部大臣及获奖者的亲属,而台上的格局则特别有意思。主席台的中间是三个学院的全部评选委员,他们前面的左侧是获奖者,右侧是国王、王后和王室主要成员,看到台上的结构,我就感觉到结构的象征意蕴:在精神价值创造的领域里,国王并不把自己放在中心地位上。被放在文化金字塔塔尖位置上的是评选委员们所代表的知识分子。国王的风度很好,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他把奖品(一份写着获奖评语的证书,一枚带有诺贝尔头像和铭文的金质奖章和奖金)一一授予获奖者。马哈福兹的两个女儿领奖时激动而谦卑地站着,国王把奖品提到她们面前时谁都不敢先伸出手,姐妹大约事先没有商量好,让国王捧着奖品左右摆动了好几回。颁奖完毕之后,便是国王的盛大宴会和会后的狂欢节。在宾客开始欢舞时,我走到大厅的阳台上,看到斯德哥尔摩满城灯火辉煌,如同白昼,我意识到:人类精英的天才创造在这里赢得了天地间最高的敬意。有这份隆重的敬意在,真的,善的,美的,应当不会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