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什么  

作 者:

作者简介:
邢建昌,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基础文艺理论、文艺美学和当代文化批评。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文学是什么”是文学理论研究的一个始源性问题。追问“文学是什么”并不是要给出一个关于文学的定义,而是要在特定的知识背景下呈现问题。“文学是什么”转化为“文学的本质是什么”,是文学研究知识型的一次转换,体现了西方自古希腊以来“本质论思维”的影响。实践需要将“文学是什么”与“什么是文学”结合起来,以实现对于文学问题“历史的”与“逻辑的”透视。当下“文学性”的话题并不能取代“文学是什么”的追问,“文学是什么”仍将作为问题被讨论。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7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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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16)12-0127-08

      一、“文学是什么”是一个伪问题吗?

      这些年,一些人对于“文学是什么”失去了提问的兴趣,不仅失去了兴趣,而且试图证明“文学是什么”是一个“伪问题”。对于“文学是什么”失去提问的兴趣,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文学接受不必从追问“文学是什么”开始。文学接受最直接的方式是在阅读中对文学心领神会。如果连基本的文学阅读都不具备,那么,关于“文学”的提问很可能就会远离提问的初衷——要么演变为无聊的概念游戏,要么以定义的方式结束提问。概念游戏不能使我们走进文学,文学定义也不能帮助我们真正了解文学。任何概念游戏或文学定义对于文学,都不过是削足适履的规定。在鲜活的文学事实面前,概念游戏和文学定义永远是灰色的、僵硬的和不得要领的。

      既然如此,追问“文学是什么”不就没有意义了吗?问题并不如此简单。一般说来,人们对于文学的接受主要是通过两种方式来实现的:一种是如前所述,在阅读中对文学心领意会,实现文学意义的生成,这是读者的文学接受。这中间不需要“介质”,任何先入为主的概念(定义)主导不仅无助于文学意义的实现,而且会破坏这种实现;另一种方式是将文学问题转化为知识论问题,通过批评以及理论活动,将文学那不可“言说”的神秘转化为可以“言说”的价值——张扬文学的精神,表达文学的观念,提出文学的主张——这是理论家和批评家的文学接受。这两种方式对于文学都是必要的。缺乏第一种方式的接受,我们对于文学就不能做到将心比心、“了解之同情”,而只能隔靴搔痒,纸上谈兵,做空头文章;没有第二种方式,文学的理性就无法建立,文学的意义也就转化不成可以分享的价值。通过追问“文学是什么”,文学的观念得以张扬,文学理性得以建立,而文学的“知识”才会成为可能。

      那么,“文学是什么”为什么被指斥为“伪问题”呢?

      科学认为,所谓“伪问题”,一般是不能够提供答案的问题。“伪问题”所以不能提供答案,是因为关于“伪问题”的任何答案都是无意义的。逻辑实证主义从语言陈述的角度认为,“伪问题”的命题陈述看似符合语法规则,却不向我们陈述任何东西,它本身既不真,也不假,因此是无意义的。例如,“真理的颜色是什么”,这就是一个伪问题。因为真理本身无所谓“红色”和“蓝色”,所以,关于“真理是红色的”还是“真理是蓝色的”的任何答案都是无意义的。

      国内一些学者之所以把“文学是什么”指斥为伪问题,可能是受了逻辑实证主义的影响。他们认为,“文学是什么”的提问千百年来没有结果,既然没有结果,追问下去当然没有意义。因此,“文学是什么”就是“伪问题”。

      我们不能用逻辑实证主义“没有意义”或“没有结果”这一标准来断定“文学是什么”是一个伪问题。原因在于,文学的提问,是不可以等同于自然科学的提问的。自然科学追求因果关系,有问题必有答案,在特定条件下,答案是唯一的。自然科学的知识演进,通常表现为一种范式对于另一种范式的替代。当旧有的范式不足以解释新问题时,新的范式就应运而生。所以自然科学的知识演进通常表现为线性的运动。而文学的提问,不是一个简单的应答逻辑,而是一个意义寻觅的过程。文学“提问”的目的,不在于给出结论,而在于呈现问题,丰富意义。正因为如此,文学的“知识”呈现累积性的特点。你只能在某个理论基础上展开提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是怎样提出来的——已有的知识给了这个问题怎样的解答,而不能推翻前见,横空出世。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理解——理解只能逼近,而不可能终止。这是文学答案无解的原因。文学的答案无解,但文学的意义却绵延不绝。所以,不能用“无意义”或“无结果”来断定“文学是什么”是伪问题。

      当然,如果缺乏语境和问题意识,那么,“文学是什么”也可能转化为伪问题。

      在中国理论界,“伪问题”确实十分泛滥。“伪问题”不能得到有效遏制的原因,一是一些研究者缺乏专业化的问题意识和眼光,而往往想当然、习惯于从经验和感受出发提问,结果问题成了“伪问题”。二是缺乏知识谱系的清理,不习惯在特定的知识背景下提问,导致“问题意识”模糊。例如,“苹果为什么落地”,用“瓜熟蒂落”作为回答,生成的是常识和经验,而不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因为,苹果落地,与苹果是否成熟没有必然联系。只有借助“引力”的概念,“落地”的解释才成为可能。所以,“引力”是“苹果为什么落地”成为一个“问题”的知识根据。否则,它就可能是“伪问题”。“文学是什么”的提问也是这样,如果试图通过给出文学的本质来一劳永逸地终结文学的提问,这样的提问就是“伪问题”。因为,这里所谓的“本质”已经被超验化、绝对化或固化了,远离了文学实际。缺乏语境和知识学的限定,文学的提问就会陷入“空洞的能指”之中。

      所以,“问题”之成为“问题”而不是“伪问题”,关键是要避免脱离语境和知识学限定的“大问题”纠缠——划清边界,厘定限度,在特定语境或知识学背景下提出问题。

      我们来分析特雷·伊格尔顿之“文学是什么”的提问。

      在那本对中国文学理论界产生了深远影响的理论著作《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里,“文学是什么”是作为全书导言的标题出现的。也就是说,“导言”以澄清“文学是什么”的各种言论为切入点展开自己的理论叙述。首先,作者分析了流行的把文学定义为“虚构(fiction)意义上的‘想象性’(imaginative)写作”这一观点,认为这个定义实际是行不通的。因为,一个基本的事实,在17世纪的英国文学传统里,文学是包含了各种著述的统称,不仅包括想象性的著作,还包括非想象性著述。17世纪的法国文学也是如此。因此,用“事实”(fact)和“虚构”(fiction)区分文学与非文学对于理解文学并无多大的帮助。“创造性的”和“想象性的”作品,不应当仅仅包括文学,还应该包括历史、哲学与自然科学的作品。其次,作者分析了把文学定义为“以某种特殊方式运用语言”这一观点。伊格尔顿主要是针对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罗曼·雅各布逊的观点而展开分析的。以罗曼·雅各布逊为代表的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强调文学语言对于日常语言的有组织的暴力和偏离。它“炫耀自己的物质存在”。伊格尔顿认为,俄国形式主义文论所强调的实质是一种形式语言学,形式语言学关心的是语言结构而不是一个人实际上可能说些什么——即语言在特定环境下的运用。因此,形式主义者的问题在于越过对于文学“内容”的分析而去研究文学的形式。他们不仅颠倒了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而且赋予了“形式”以独有的本体地位:内容成为了手段——成为了只是为某种特殊的形式演练而提供的素材。而被形式主义推崇的“文学性”,实际存在于一切以语言为媒介的书写中,而不仅仅属于文学。这样看来,把文学定义为由“语言”构成的“文学性”方面,显然是以偏概全。第三,伊格尔顿分析了“文学是自我指涉的语言”这一观点。所谓自我指涉,就是文学指向语言本身。伊格尔顿认为,诗歌、戏剧、小说的“非实用”性质,并不能保证读者对之“非实用的阅读”学术机构中那些作为文学加以研究的作品,实际是在被“读做”文学的过程中“构造”出来的。有些文本的文学性是天生的,有些是获得的,还有一些是被强加的。由此,伊格尔顿得出结论,文学是一个历史的、不断变化的范畴:“文学并不是从《贝奥武甫》直到弗吉尼亚·沃尔夫的某种写作所展示的某一或某些内在性质,而是人们把自己联系于作品的一些方式。在由于各种原因而被称为‘文学’的一切中,想分离出一些永恒的内在特征也许不太容易。事实上,这就像试图确定一切游戏所共有的唯一区别性特征一样不可能。文学根本就没有什么‘本质’。”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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