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在文艺学领域没有什么贡献的吾辈,是没有资格来谈论“创新”这样一个题目的,我这儿所谈的,只能是个人多年来从事文艺学专业的体悟与感受,以及自我反思的有关问题。拟讲三点意思:第一,文艺学创新是难的;第二,在中国,文艺学创新尤难;第三,文艺学毕竟还在发展,文艺学也不可能终结,所以,我们还是要尽力在某些方面有所创新。 一、文艺学的创新之难 一门学科,是由基本理论范畴与相关“元问题”构成的,在其发展过程中,对某些理论范畴及“元问题”的思考与探究必会越来越丰富,况且,在人文学科方面,古人及前人的智慧并不在今人之下。因此,从人类文化发展的历程来看,越是传统的人文学科,发展往往越是艰难。我们所从事的文艺学,作为一门现代意义的学科,虽然时间不长(据赵宪章先生在《中国文艺学的现在和未来》一篇文章中论及,“文艺学”一词最早见之于1843年麦登写的《现代文学史》一书的绪论中),但从起源以及实际内容来看,却是有着久远传统与深厚积累的。早在西方的古希腊时代,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就曾有过关于文艺学的比较深入系统的论述。在中国历史上,相关成果更是纷涌迭现,难以尽数。在这样一门学科中,由于许多重要问题已经有前人反复研讨,后人要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突破,要有什么原创性,实在是越来越不易了。 举个例子来看,在中外文论史、美学史上,不知有多少人探讨过生活与艺术之间的关系问题,如康德提出了“审美表象说”,歌德认为作家应该“既是自然的主人,又是自然的奴隶”,朱光潜认为美是“主客观的统一”,胡风强调“主观拥抱客观”等。这些见解,虽然均有其自身的独立影响与理论开拓价值,但就其实质性理论内涵来看,我认为基本没有超出中国唐代画家张璪早就仅用8个字做出的概括,这就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另如后人的现实主义论说,其主旨也基本上没有超出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见解。 这种状况,其实不只见之于文艺学,在人文探索领域是具有某种共通性的。理智的歌德,曾经这样告诫爱克曼:“人们老是在谈独创性,但是什么才是独创性!我们一生下来,世界就开始对我们发生影响,而这种影响一直要发生下去,直到我们过完了这一生。除掉精力、气力和意志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叫做我们自己的呢?如果我能算一算我应归功于一切伟大的前辈和同辈的东西,此外剩下来的东西也就不多了。”“事实上我们全都是些集体性人物,不管我们愿意把自己摆在什么地位。”① 英国现代著名哲学家怀特海说得更为彻底:整部西方哲学史只不过是柏拉图的注脚。 由于积累深厚而创新之难的状况,其实又不只见于人文学科,也见于某些传统性的自然基础学科。如,据有关信息可知,在数学领域,近30年来,世界上“已难以寻到众所瞩目通晓全局的大数学家”。② 中国科学院院长路甬祥曾经这样论及物理学领域的情况:“在20世纪近代物理学革命以后,在约为3/4世纪的时间内,物理学并没有发生新的基础性的革命性的重大变革,物理学的进展主要还表现为对于相对论量子论的完善及推广应用上”。③ 也许正是与创新之难不无关系,据有关报道,目前英国大学的数学、物理、化学等一些科学课程出现了危机,由于报考人数急剧下降,越来越多的大学将陆续不再开设某些科学方面的课程,从1997年起,已有将近1/3的物理课程已被注销。④ 在法国、德国, 也有不少人认为物理的时代已经过去,“大学物理一年级学生1998年的注册人数仅为1991年注册人数的一半”。⑤ 可见,在发展危机方面,文艺学与上述某些自然学科之间,似乎也是具有一定相似性的。 二、中国的文艺学创新尤难 与西方相比,我们的文艺学创新尤为艰难,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 一是现实与文化的滞后。在全球化时代,世界上许多国家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以及发展过程,越来越具共通性。后进国家,追逐发达国家,几乎已成为一种必然。与之相关,后进国家的某些文化观念,当然也包括文学艺术观念,也就势必呈现出滞后性。以我们国家的情况来看,例如近些年来成为热点的文化工业、大众文化、文化传播之类问题,大约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已纳入了欧美学者的视野,并曾形成了法兰克福与伯明翰这样声名显赫的学派。由于现实本身的滞后,近些年来,相关问题才为我们所重视。又因现实问题的相通,我们在这方面的某些见解,也就基本上没有超出上述两个学派,给人的感觉,甚至很像是在炒西方人三四十年以前的冷饭。另如近几年来越来越受中国学者重视的生态文学批评问题,至少早在上世纪70年代,就已萌生于美国,由于西方人在这方面的研究已有相当的积累,中国学者要另外拿出什么原创性的成果,也同样是很难的了。 二是僵死的学术体制。学术体制,大约应包括学位授予体制、职称晋升体制、学术成果评审体制、学术资源管理体制等。学术体制,本应是尊重学术活动规律的产物,应以创造并保障良好的学术生态,为学者的独立思考、成果发表、学术活动等提供充分的自由空间为宗旨。经由多年的改革开放,我国目前的学术生态,当然已大为改观,学术自由的程度也大有提高,但与市场经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们现有的学术体制,基本上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呈现出的仍是指令性、规划性与计划性格局。例如出版社、报纸刊物等学术资源,仍是按国家规划布设的,属指令性和垄断性的,这样一类本身就是不自由的学术载体,要体现真正的学术自由显然是不大可能的。另如许多研究课题、经费、奖项、职称数额、学科设置,乃至大学的课程开设、教材编写等,亦往往是由政府主管机构统辖规划的。这样的学术体制,显然是不符合学术规律的。仅以课题而言,有些重大科研项目,特别是自然科学、技术工程等方面的重大项目,由国家统筹规划,重点扶持,当然是必要的,但不加区别地将一切都掌控在计划、规划之中,则是有害于学术发展的。从中外历史上来看,许多伟大的科学成就,如达尔文的“进化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谁规划出来的?在人文领域,问题就更为明显了,如中国的孔孟学说、老庄哲学、刘勰的《文心雕龙》,西人康德的“三大批判”,黑格尔的《美学》等,是谁计划出来的?事实证明,真正有价值的学术成就,往往是在无所顾忌的学术生态中,学者的个人才智得以自由驰骋的结晶。如果由于某些方面的原因,破坏了学术生态,限制了个人才智自由驰骋的空间,学术危机也就是必然的了。仅从这方面看,我们目前的文艺学危机,在一定程度上,不能不说是与深层次的体制性危机、生态性危机有关。而这方面的危机,制约的其实又不止是文艺学。长期以来,我们的哲学、政治学、法学、教育学、心理学等诸多人文学科的落后,乃至其中的某些弊端祸患,亦均是与之有关的。例如,目前有愈演愈烈之势的学术腐败问题,亦正与“官场腐败”相同,不论“反腐”呼声多高,如果不从体制入手,是不可能彻底解决的。另如建国以来,在我们的思想文化及其他领域发生的诸多悲剧,许多人至今仍习惯于将其归之于“极左”思潮,事实上,不论“极左”还是“极右”,在健全的体制中,都可能只不过是一种文化形态的“思潮”,而只有在其不受体制制约,或者与某种体制合谋时,才会在历史上留下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