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实践与反本质主义和本体论学理问题

作 者:
王坤 

作者简介:
王坤,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 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从文学中来,到文学中去;文论研究务必透彻阐发理论,亦需贴切解释文学。本质论、反本质主义以及本体论这些重大理论问题,最终都要通过文学实践来检验。在文学领域,本质论的表现有独白、宏大叙事、同一美学;反本质主义的表现有复调、私人叙事、对立美学。独白与复调之间,并非不能相容,新旧可以共存;从学理上讲,同一性并非先在而是建构的产物,本质论是反不掉的。“文学是什么”受制于“世界是什么”。文论研究从自然本体转向社会本体,将形成诸本体并行的新格局。就认识论而言,文学需要追求真实,却不能止于真实,尤其忌讳走向追求抽象概念;以认识论把握文学,易于由开端至中途,难以秉持到底。文学活动中的价值判断是贯穿始终的,艺术所追求的真实,只是价值判断的可靠依据之一而非全部。从价值角度理解文学,比从认识角度更能把握文学与人类精神的关系。审美论对文学的把握同样难以自始至终。审美不是一般地超越现实功利,而是超越主客二分,和宇宙自然同声共气。这是人类的最高境界、最高追求,更是审美超越的真正意义。尚古的审美风气,实质就是追求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追求回归人之初。审美就是追求人与生俱来的原初状态,所以,怀旧与思乡,总是艺术中最能持久打动人心的审美情结。后现代思潮对符号的表征与指涉特性有独到认识:从表征角度看,不能略过媒介笼统地谈再现;从指涉角度看,艺术符号既可指向外部世界,也可只指向自身。后者依据今天的符号论否定昨日的认识论。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8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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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8)03-0146-09

       从文学中来,到文学中去;文论研究务必透彻阐发理论,亦需贴切解释文学,对作品的体验应真切、到位,对审美经验的提炼要实在、精辟。无论本质论还是反本质主义,如不能在文学中得到验证,都难免有空中楼阁之嫌;无论本体论如何变,终究需要经受文学检验。

       一、文学领域同一性及其面临的挑战:复调理论与对立美学

       作为本质主义的学理支撑,同一性并非与文学实践毫无干系的纯粹抽象概念,它在文学领域的典型体现,就是洛特曼所概括的“同一美学”(the aesthetics of identity)①:在属于同一美学范畴的作品里,“尽管我们面前有着无数不同的现象:;它们其实不过是一种不厌其烦的重复:是A;是A;是A;是A。”②

       同一美学是以传统形而上学认识论为基础的美学理论,它所追求的,是像镜子那样再现潜藏于、遮蔽于各种表层现象背后的深层本质。在镜喻传统、树喻传统和同一性追求的潜在推动下,艺术家、批评家甚至包括读者,都将抓住那个足以囊括大千世界、宇宙万物的惟一原点作为最高追求。以此视角来反观中国当代文学,我们对许多理论问题比如典型,就会得出新的看法。前几年,学界多引用利奥塔的宏大叙事理论,即他在《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中所提到的“精神辩证法、劳动主体的解放、启蒙叙事”③等等,作为反省中国当代文学的新视角,随后兴起了私人写作、个人叙事的热潮。其实,宏大叙事对文学的概括范围、深度及力度,远不及同一美学。因为,以宏大叙事视角来省视文学,其原初反思对象是文艺复兴以来占主流地位的启蒙思想,其中国语境则多为当代文学的叙事模式;而同一美学的原初反思对象,是古希腊以来的传统形而上学认识论,其中国语境则涉及当代文学创作的思维模式以及文学研究的学理导向。

       在文学领域充分体现这种同一美学的,首先是巴赫金总结出来的独白:“独白型原则在现代能得到巩固,能渗入意识形态的所有领域,得力于欧洲的理想主义及其对统一的和唯一的理智的崇拜;又特别得力于启蒙时代,欧洲小说的基本体裁形式就是在这个时代形成的。整个欧洲的乌托邦空想主义,也同样是建立在这个独白原则之上的。”④国内文论界也有学者注意到同一性问题,提出文学理论的同一性逻辑源自启蒙基本精神和自由人文主义。⑤

       针对独白原则,巴赫金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研读,提出了著名的复调理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⑥复调小说理论问世以来,影响极大,从某种意义上讲,说它是后现代艺术理论的序曲,是毫不过分的。

       与巴赫金不同,洛特曼针对同一美学,提出了他的主张:对立美学(the aesthetics of contrast and opposition)⑦。如果结合整个后现代思潮来看,也许将“对立美学”翻译为“差异美学”更恰当些,更少直译的痕迹。⑧除去弥散于全书的基本精神,洛特曼在《艺术文本的结构》里关于对立美学的最集中、最精彩的表述在于:“就艺术文本而言,对立各方任何一方的完全胜利,就意味着艺术的灭亡。”⑨

       对这个观点的理解,有两个层次。首先,从叙事角度来讲,文本中发生冲突的双方乃至各方,如果最后的结局是其中的一方取得完全胜利或绝对胜利,即达到或实现同一美学,那么可以说这样的叙事作品是失败的。以此反观我国当代文学,在“17年文学”,尤其10年“文革文学”中,这样的作品实在俯拾即是。如果结局是冲突的各方仍以各自的方式存在,这样的作品就属于对立美学或差异美学。

       其次,从本体论角度看,属于同一美学的文本,意味着冲突各方最终难脱同一性轨道,是同一美学既定模式的必然体现;然而,在艺术文本中,冲突各方是否能够共存呢?黑格尔通过对美和艺术的冥思遐想,发现艺术原来正是冲突各方共存于一体的楷模和范本:“为什么哲学底普遍不可以像美的表达一样,同时是多与一、不调和与调和、可分与不可分、固定与流动呢?”所以,艺术其实还是哲学的老师:“哲学应该从神圣的诗歌中产生出来。‘因母亲美,女儿更美。’”⑩这里的“母亲”,指的正是艺术,而“女儿”则指的是哲学。按照黑格尔的观点,哲学是从艺术中领悟到“对立面底综合”的奥妙,从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也就是说,艺术的本来面貌,是不存在“对立各方任何一方的完全胜利”的,一旦违背,即意味着“艺术的灭亡。”只是,作为“女儿”的哲学,长大成人之后,其先天的同一性特征,竟然具有反制“母亲”的力量,使得艺术于不自觉之中走上了同一性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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