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制阐释论提出以后①,引起学界的关注和讨论,一些专家学者,包括多位国外学者,对强制阐释的定义及其所指提出了诸多不同意见②。其中一个主要问题是,如何认识和对待文本。依据20世纪西方文论一些流派的基本倾向,许多学者主张,不存在文本自身的意义和写作者意图,即使有,也无阐释的可能和必要。一切文本都是历史的;时代及其接受者的当下理解,决定文本的存在和意义。经过长达两年的讨论和思考,笔者目前的结论是,从阐释的结果辨别和定义强制阐释是困难的。强制阐释的要害不在文本阐释的结果,而在阐释的路线。所谓“阐释”,作为理解和解释的手段及实现方式,可以从阐释者的哲学偏好和认识路线上找到其动力和倾向。经过深入考察和辨识,笔者认为,强制阐释的哲学发生根据,是从古希腊缘起,被莱布尼兹—沃尔夫推向极端,再由康德及后来者给予颠覆性批判的独断论哲学。就强制阐释的原点定义看,“背离文本话语,消解文学指征,以前在的立场和模式,对文本和文学作符合论者主观意图和结论的阐释”③,从哲学和认知方式的视角评判,其独断论的特征明显。特别是因为场外理论的征用,阐释者从既定理论目的出发,利用文本证明理论,强制或暴力阐释成为必然,否则,难以实现阐释的目的。由此切入,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辨识和认知强制阐释,回答各方的质疑。 一、独断论的线索性回顾 所谓独断论,作为一种思维方式,自有哲学以来,就始终伴随其发育和生长,深深植根于人类认知理性之中。从古代希腊的赫拉克利特把“逻各斯”引入认识论,强调理性的绝对作用,到近代莱布尼兹—沃尔夫哲学,力图以抽象、片面、孤立的思维规定认知客观对象,尽管期间几经反复,独断论始终占据主导地位,从根本上决定了西方哲学发展的基本走向。直至18世纪末叶,康德由休谟的怀疑论而警醒,对独断论哲学给予有力批判,逐步引导西方哲学实现了由独断哲学向批判哲学的转向。进入20世纪,西方当代哲学以其“最为神秘、最为强大的基础,就是它对一切独断论,包括科学的独断论所持的怀疑主义”④,彻底冲击和瓦解了近代哲学的思想路线和思维方式,使独断论完全失去存在的根基和可能,怀疑主义、相对主义最终占据主导地位。对此,国内有学者判断:“一旦康德的批判哲学被确立起来,独断论哲学就从根本上被抛弃了,虽然在康德之后,独断论哲学还有局部的复辟,虽然在康德以后不读康德的人仍然会停留在独断论的哲学思考中,独断论哲学已经一蹶不振了。”⑤但是,问题并不这样简单。作为唯理论的遗产,独断论虽然不再为当代哲学所关注,也很少有人愿意以独断论的方式表现立场,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因为人类对自身理性的无限信任,因为人类执著顽强地对宇宙包括人类自身普遍性、必然性的认知追求,独断论的误入很难克服。 20世纪的西方当代文论,从脱离文艺本体开始,先是作为一种“批判的理论”,进而衍升为“理论”,尤其是那种号称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再回到文学场内,以阐释的强制性和暴力性再现独断论幽灵,让人们对独断论的历史和当下生出诸多新的认识和思考。需要强调的是,独断论不仅是一种哲学思想的概括,而且是一种思维方式的总结。这种带有素朴信仰印迹的认知方式,至今依然深刻影响甚至统治着我们。强制阐释,作为一种理解和解释手段,虽然可以无关任何一种具体的哲学思想,却能无限制地运用于任意理论和意志的阐述与发挥,而阐释者却可以未有察觉。从历史谱系说,强制阐释古已有之且延绵至今,既无哲学渊源上的指认,也无阐释学理论的最后确证,因此,我们必须努力揭示它的哲学与认识论根源,确立消解并阻断强制阐释的哲学根据。这对于构建一种既防止独断论,也克服怀疑论,并与当下盛行的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的阐释理论相区别的批判阐释理论,具有基础性意义。 二、理论的能力及可能的边界 强制阐释的根本方式,是从理论出发,以理论为目的,用理论裁剪对象,用对象证明理论。如此阐释路径,必然产生一个根本性问题,即理论本身的能力,或者说某种理论阐释对象的能力,是否经过检验和证明;理论阐释对象的可能范围和限度是否有边界。在康德看来,沃尔夫独断论的核心问题是,对人的认识能力的可能限度未经考察,就截然断定理性认识的确定性和唯一性,仅靠知性去理解和阐释一切。对理性的盲目信任,以知性的空洞思维为基准,让理论阐释的可能与限度无限扩张,用理论强制对象,显示了知性与理论的极端霸权。同时,独断论以为,理性可以无障碍地认知对象,无须经验和实践,仅以理论就可以揭示一切,包括上帝和灵魂。强制阐释以同样的方式展开、呈现自己,以为仅仅依靠理论就可以无限地认知世界,包括认知纯粹的精神现象,找到和揭示对象的本质,进而达到真理性认识。所谓“只靠反思的作用即可认识真理,即可使客体的真实性质呈现在意识前面”⑥,精准确当地描述了强制阐释的独断论特征,显示了两者之间几无区别的相似性和一致性。 当代西方文论的诸多重要学派和代表人物,经常是自觉地操用强制阐释展开理论,使独断论获得新的存在形式。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深入讨论了凡高的著名油画《鞋》。按照杰姆逊的说法,“在凡高那里,这最初的内容,我想就是农业生活中的苦难,完全的贫瘠,和农民们最原始的体力劳动的痛苦”⑦。但是,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这幅经典的写实作品,却被衍化为一个抽象的哲学转喻。他那段著名的评论美丽而煽情,努力注释着“海德格尔总带有点神秘主义”的存在论观点⑧。面对这一经典画作,海德格尔给予了新的理论“重构”,他断然决定,凡高笔下的鞋子是一双农妇的鞋;这双鞋注满了农妇生活与劳作的艰辛,甚至她分娩时的痛苦;这双鞋子把土地与世界,或者说是物质与历史联系起来,表达了存在主义哲学的深刻意义。海德格尔的如此“决定”,是不是可以看到独断论的思维和阐释的强制?我们说海德格尔“决定”这是一双农妇的鞋,不是误用。从思维方式上看,他的“决定”是思想家个体的决定,而无任何对话和商榷。而且仅仅因为是这样一个强制性决定,才使下面的玄妙结论成为可能。杰姆逊对此很是疑惑:“海德格尔确认——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一双农妇穿的鞋。”⑨且不论以后有人确证这双鞋不是农妇的鞋而是城里人的鞋,又有人确证这双鞋只是艺术家凡高本人的鞋,且不是同一双鞋,但阐释者依然这样“决定”。仅就海德格尔的阐释方式说,他表现出对自己既定理论的信任:这个理论具有解释这件艺术作品的可能,进而可以无限扩张地阐释任何对象。从抽象的理论出发,根据理论的需要,主观地生硬裁剪或重构对象,使客观对象服从理论,成为理论的证明,这种路径本身就是独断的、强制的。我们有理由质疑,如同他毫无根据地认定凡高笔下的鞋子是农妇的鞋子一样,海德格尔如何认定他的理论就一定是适合于阐释这幅画的理论,进而也是能够阐释一切物质和精神对象的理论?近代哲学高扬理性的旗帜取得了辉煌成就,但却因为把它推向极端,最终蜕化为对理性的迷信。理性以其无所不能的能力打倒了上帝,也无可奈何地导致了独断,最终打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