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有的资料来看,除了早期的几篇评论之外,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没有对文学艺术和美学问题做过专门、系统的理论阐述;马克思关于文学艺术的那些言论,又往往是以尚未充分展开的观点、命题或例证的话语形态,夹杂在研究其他问题的各种著述,特别是政治经济学的著述之中①。语录式的话语形态、过于简略的文本特点,再加上言说语境的错位,让许多研究者对马克思是否有自己的文学思想心存疑虑,更由此带来了一个对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而言可谓至关重要的问题:马克思的文学思想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建构中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当年伊格尔顿在编选《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读本》时,就曾被这个问题所困扰,他一方面指出,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因为把马克思的观点视为“古典信条”而在他们的文学研究中对其理论大打折扣,“不清楚捐弃了所有这些原则之后是否仍然算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另一方面他又坚持认为,“如果‘马克思主义’一词要有意义的话,从逻辑上讲就必须有与它不相容的东西”。踌躇于二者之间的伊格尔顿于是有了这样的感慨:“马克思主义的危机在一定程度上似乎表现为:很难说如何才算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②伊格尔顿的纠结让我们意识到,确认马克思的言论和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之间的关系或许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它关系到对马克思文学言论的读解,而这却是一个长期存在着争议的话题。 质疑马克思文学言论理论价值的最有影响的表述,出于著名的文学理论家韦勒克。他在《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三卷“德国批评家”一章里,虽然用了整整一节的篇幅讨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学见解,但结论却是他们对文学艺术所发表的看法,并没有形成一套可以称之为文学理论的知识系统;即使在探究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上,他们也没有完整的理论。韦勒克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主要文学言论,零零散散,随口道出,远谈不上定论。它们并不等于一套文学理论,甚或探究文学与社会关系的理论。”尽管韦勒克随后又指出,在这些零散的言论之间还能找到某种连贯性,不过他认为这种连贯性并不存在于马克思讨论文学问题的各种见解之中,而是“通过其总的历史哲学贯通起来”③。言下之意就是,马克思关于文学的种种言论只是因为他的理论学说才有了某种联系。由此可见,韦勒克认为马克思的批评话语既非出自专业研究的认识,又因为缺乏论证,互不连贯,所以不足以构成一套文学理论的系统知识。不过,他把马克思文学言论的连贯性归结于他的“历史哲学”,倒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猜测:韦勒克是否已经意识到马克思的文学见解形成于不同的知识语境,是建立在他的理论学说的知识基础之上的;只是因为排斥以文学学科之外的知识阐释文学的“外部研究”,坚持用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话语阐释文学的“合法性”,才让韦勒克这样的饱学之士也难以摆脱学科划分的门户之见,以致忽略了在现代文学理论之外,还可能有其他文学研究范式的存在。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们下面的讨论要特别指出,与韦勒克一样,正是因为盲从于学科知识的划分,才限制了人们对马克思批评话语意涵的深入解读。 恐怕不能把韦勒克的批评完全归咎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成见,因为与之相似的质疑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那里也并不少见。例如,苏联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卢那察尔斯基在1935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就说,关于文学艺术问题,“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里,只有为数不多的零星见解,因为他们并不曾有过怎样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各项基本原则用于艺术领域的打算”④。另一个苏联理论家波克罗夫斯基说得更绝对:“历史过程的理论,我们早已有之,而马克思主义的艺术创作理论,却还有待于建立。……这跟通史和政治经济学不一样。在那方面,我们的伟大导师们留下了一系列经典范本。可是在文学史方面,除了普列汉诺夫和梅林的若干著作以外,什么都没有。”⑤据说当时持有类似看法的大有人在,他们认为“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里,除了最一般的历史观以外,再不可能找到其他什么东西,所以,马克思主义的文学艺术理论必须从新建立”;“甚至像普列汉诺夫和梅林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著作的卓越代表也都认为,在这个领域里,他们这些人还不得不只是根据一般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从新建立这门科学。”⑥他们像韦勒克一样,也把马克思讨论文学艺术问题的文本特点即言论的简约、零散和语境错位,当作质疑马克思的批评话语是否表达了系统的文学思想的主要根据。 为了纠正这种影响甚广的看法,苏联学者里夫希茨开始收集、整理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文学艺术和美学问题的各种论述。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经过多次修订,他终于完成了根据相关言论编辑而成的《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⑦。里夫希茨试图通过由大量的客观材料构成的文本证明,马克思广泛地涉猎和思考过各种各样的文学艺术问题,只要掌握并认真研读这个文本,不难发现他对文学艺术问题的阐述已形成了系统的理论格局。而且,为了强化人们的认知,里夫希茨还撰写了一部讨论马克思艺术哲学的专著,对他收集、梳理的重要材料做了几乎是一一对应的解读⑧。他显然是想通过自己的阐释,更清晰地勾勒出马克思文学研究的理论架构。由里夫希茨开创的整理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文学艺术和美学言论的工作,为研究马克思的文学思想和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提供了具有实证意义的文本基础,因此受到各国学者的普遍关注;基于同样的愿望,中国学者也在1980年代编辑了我们自己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⑨。 但是多少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里夫希茨编选的文本并没有终结对马克思言论已有的各种非议,反倒引起了新的争议话题,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马尔赫恩的看法可以视为其中的代表。他说:“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素养很深的人,热衷于探索他们自己建立的理论对于文学现状和实践究竟有怎样的意义。他们著作中‘论文艺’的标准材料有大约500页左右(关于马克思个人与文学、文化关系的权威性论述也几乎同样长)。从他们的论述中没有发展出更多的理论……这些最低限度的思考构成了马克思和恩格斯许多文章对文化的论述,虽然它们未必形成了一套理论,但它们提供了至今仍有效的一种观点。”⑩马尔赫恩还用注释特别说明,他的上述结论就是根据里夫希茨编辑的《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和柏拉威尔的《马克思和世界文学》所提供的文本材料做出的(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