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言语是一种行为,行为(动作、姿态、表情、装饰等)也是语言。 在俄罗斯导演M.什维茨尔拍摄的影片《复活》中,有一组十分精彩的心理描写镜头。电影没有旁白,镜头也没有对准女主角卡秋莎极富于表现性的面部表情,而是聚焦于门扇上一个扣门的金属搭钩和手掌的背部:就在搭钩附近的门扇上,那只紧张得有些僵硬的年轻女性的手微颤着犹疑地缓缓挪向那个搭钩,渐渐靠近了,近了,又移开了……当手再次靠近搭钩,终于毅然抬起了搭钩。搭钩从门扣上脱出,垂落下来,镜头中只留下搭钩无声地来回摆动——那是卡秋莎的手。她深爱着涅赫柳多夫。当涅赫柳多夫第一次在深夜想进入她的房间,她却犹豫了。她期盼涅赫柳多夫的到来,甚至愿意将整个人都献给他,却又担心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毕竟一个是公爵少爷,而自己却只是个养女、侍女,她朦胧地意识到潜伏着的危机,内心充满矛盾。可是,对于电影艺术来说,这种心理活动必须转换为视觉形象,什维茨尔则敏锐地抓住了这只少女的手。原本不会说话的手,却极其生动、细腻地道出了一个少女内心的动荡,她对性爱既憧憬又恐惧的矛盾。行为就是语言,它甚至比普通语言更富有表现力。 行为是广义的语言,是比普通语言更原初、因而也更基本的语言。在小说《复活》第十二章,托尔斯泰描写了涅赫柳多夫与卡秋莎的初恋,那种少男少女间刚刚萌生的纯真、朦胧的爱情:在他俩当着老女仆玛特廖娜的面谈话时,感到分外轻松愉快。可是,房内只留下他们两人,谈话就比较别扭。“这时候眼睛就开始说话,眼睛说的话与嘴上说的完全是两码事,而且比嘴上说的重要得多。”①行为语言(眼睛表情和别扭态度)常常比普通语言更为可信,它无意间泄露了真正的自我,更加真实、直白地表达了内心。语言学家韩礼德说:“我们都是通过对个体的表达习惯来认出我们的朋友,这如同通过他们的脸、声音、穿着或行走的方式来了解认识我们的朋友一样。一个人即是他表达的意义。”②行为不仅让我们认出朋友,而且看出他的个性特征,看到他的内心状态,因为行为就是语言,它以最自然的方式表达了个人的独特意义。 康纳顿谈到身体姿态的重要性,并认为权力和等级一般就通过相对于他人的某些姿态来表达。我们可以从人们聚集在一起的方式,从他们的身体相对于其他人所摆的姿势,推断每个人按规矩拥有或自认为拥有权力的程度。譬如当一个人坐在高处,围绕他的人都站着;当一个人站着,其他所有人都坐着;当某人进来,屋里每个人都起立等等。所有这些姿势都包含着明确的意义。“在所有文化中,对于权威的编排,大多通过身体来表达。在这项编排中,有一整套可辨认的姿势,由此,直立的身姿表现出诸多含义的弯曲,让许多姿势操演变得有意义。”③ 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拓展了“语言”的外延,把它扩大到普通语言之外。他说:“我们称之为语言的首先是我们的日常语言这一工具,我们的语词语言这一工具;然后根据与它的相似性或可比较性才将其他的东西也称为语言。”④当人的行为包含着社会共享的意义和普遍可传达性,并进入人际交流活动,那么,它就是一种“类语言”或“广义语言”。我们以“行为语言”而非“身体语言”来命名,主要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从符号学角度来看待和解读身体语言。行为语言所强调的是动态的行为,而非静态的符号及其组合或组接。行为固然具有符号学特征,却不仅仅是符号,它首先是不断变化着的身体行为,符号性只是从行为中抽象出来的一种特征。同时,身体也不只是行为的载体,不只是行为的发出者和施行者,而是和行为相统一的,是行动着、表演着的身体,它融合、融化在行为之中,成为行为本身和其构成要素。行为才是我们思考的着眼点。 行为作为语言是人在生活实践中习得的。儿童在成长过程中既习得了普通语言,也习得了行为的语言。他逐渐听懂父母所说的话,同时,也逐渐理解父母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表情;甚至可以说,儿童在学会普通语言之前,通过身体接触就能够了解行为语言,行为语言早就刻写在人的身体上了。较之于普通语言,行为语言是更为基础、更为丰富细腻的。对普通语言的理解常常需要行为语言的协助,也就是说,行为语言起着“元语言”的作用。普通语言是和抽象概念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它将现实世界抽象为超越具体时空的概念,由此给人类交流带来极大的方便,将人类从特定的社会历史情境中解放出来。而行为语言则是非概念性的,它始终和行为的具体方式密切相关,是对行为模式的识别,对行为形式的整体提取。因此,行为语言是一种方式完全不同的抽象,也可以说,它是非抽象、非概念的,但仍然是形象性的。它虽然不是纯粹的形式,却是与行为结合在一起的形式,具有形式感。舞蹈就是一种行为语言。只是它对日常行为语言进行了提炼和改造,强化了它的形式感、美感,并将其高度仪式化了。舞蹈语言是被高度规范化、程式化、仪式化了的行为语言,是以行为本身作为感受目的的语言,因而也是另一种行为语言。日常的行为语言缺乏这种严格的规定性和自足性,其意义也相对模糊,它是在日常活动过程中对行为方式的习得。人从社会生活里不断重复的行为中潜移默化地习得了行为语言,不仅养成了个人应有的行为方式,并且理解了各种行为的意义,掌握了行为语言,这就成为解读行为意义和人际沟通的必要前提。相对于普通语言,人的行为语言要更为古老,它深深植根于人的身体和心灵,成为人最基本的能力,人须臾不能离开行为语言。行为语言甚至可以超越普通语言的民族界限、国家界限,而具有远为广泛的普遍性和可传达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