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听”

——关于“我听故我在”与“我被听故我在”

作 者:

作者简介:
傅修延,江西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叙事学研究中心首席专家。

原文出处:
天津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听”是唯一与人的生命相始终的感觉,汉语中的“听”有时候也指涉听觉之外的其他感知。声音的发生与生命繁衍有密切联系,国人在涉及两性关系时常用声音譬喻。声音的转瞬即逝要求接受者集中注意力,人类听觉的相对“迟钝”反而有利于增强思维的专注和想象的活跃。听觉往往比视觉更能触动情感,人类沟通之所以会从视觉符号(手势)向听觉符号(语言)演化,原因在于后者更有利于较大范围内的全天候沟通。说话者的声音被别人和自己同时听见,这种“不求助于任何外在性”的内部传导使得能指与所指完全不隔,声音因此成为一种最为“接近”自我意识的透明存在。声音传递的“点对面”格局,赋予“被听”之人某种特殊地位,听觉沟通对人类社会架构的“塑形”作用体现于此。母系社会转型为父系社会之后,以往处于“被听”位置的女性开始转向“被看”,这是她们顺应男权社会的一种生存策略。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6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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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觉转向”的提出,为叙事研究打开了一个新的研究维度。从最初意义上说,叙事本是一种诉诸听觉的“讲”故事行为,然而视觉文化兴盛之后,“你讲我听”逐渐受到“你写我看”之类的排挤。到了今天的“读图时代”,“听”在许多人心目中已然是一种可以被忽略甚至是可以被替代的信息接收方式。然而,“听”和“看”相比真是那么无足轻重的吗?“听”作为一种感觉方式在人类生存与发展中有何意义?“被听”这一概念是否属于被忽略了的叙事研究对象?男性和女性究竟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己的“被听”与“被看”?在对这些问题做出初步回答之前,让我们走进声音的世界,从宇宙和生命的开端说起。

       一、太初有声

       科学家对宇宙形成有过许多猜测,当前影响最大的一种理论为大爆炸宇宙学,这一理论得到了当今科学研究和观测最广泛且最精确的支持。大爆炸宇宙学的英文为“big-bang cosmology”,“bang”是撞门之类声响的象声,“big-bang”的本义为“一声巨响”,因此大爆炸宇宙学可理解为“太初有声”——“一声巨响”导致了我们这个宇宙的诞生,有人甚至称大爆炸为宇宙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科学家说宇宙目前仍然处于大爆炸之后的膨胀状态,也就是说地球周围还有着“big-bang”的袅袅余音,什么时候这一余音消失殆尽,那就是宇宙终结之时的到来。

       像宇宙一样,人类生命的历程也是由一声响亮的啼哭开启。国人用“呱呱坠地”形容人生之始,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就像是运动场上发布起跑命令的枪声,只有听到这声枪响,裁判员和教练员手中的计时器才开始计数。当然,生命的孕育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怀孕的母亲一般都能察觉到腹中胎儿与自己的互动,而此时胎儿什么也看不见,其听觉与触觉还处于一体无分的状态,国人所说的“胎教”便是通过这种“听触一体”的渠道进行。听觉不仅在生命孕育阶段最先形成,它还在生命结束阶段最后离开我们。人在弥留之际其他感官都已关闭,唯有耳朵还能依稀听到声音。这是因为声音信号的接收无需肌肉运动便能完成,消耗的物理能量相当有限,相形之下视觉信号的接收不但需要张开眼睑,而且还要通过睫状肌的收缩来调节眼球晶体的对焦,垂危者此时渐趋停止的血液循环根本无法提供完成这一系列肌肉动作所需的能量。据此而言,“听”是唯一与人的生命相始终的感觉,用“我听故我在”来概括不为过之。

       对于“太初有声”这一提法,或许有人会举出《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章第一段话来予以驳斥: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这则叙事似乎旨在说明,诉诸视觉的“光”最为重要,所以耶和华把“要有光”作为照亮天地的第一项任务。与此相关,《创世纪》第3章中亚当与夏娃偷吃禁果之后,最显著的变化为“眼睛就明亮了”。然而,这些恰恰证明《创世记》的叙述者认为视觉在听觉之后发生,不像听觉那样是先在的和固有的。仔细阅读《创世记》便会发现,耶和华造人之后,无论是亚当还是夏娃,他们都立刻能听会说,要不然耶和华无法向他们下达这样那样的指令,他们也无法回答神的种种询问,与之相比,视觉则是后天(偷吃禁果之后)的产物。就连耶和华本人也是先用声音发出“要有光”这一指令,然后才执行“看”这一动作。“光”固然能照亮人类所处的世界,但没有“要有光”这个声音发出,宇宙万物无从显形。那么,为什么耶和华不说“要有听”呢,因为已有的无须再有,已在的毋庸提及,显然叙述者在这里认为“听”是与生俱来的。

       《圣经》中可以与《创世记》对读的是《新约·约翰福音》,后者第一句话是与“太初有声”相联系的“太初有道”。“太初有道”的英文原文为“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所以有人又将其译作“太初有言”,但我认为“太初有道”这种译法更为高明——汉语中的“道”既可以表示抽象性质的万物本原(《易经》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说),又有与“word”对应的“道说”之义,而这两层意思在《约翰福音》第1章中兼而有之: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藉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有一个人,是从神那里差来的,名叫约翰。这人来,为要作见证,就是为光作见证,叫众因他可以信。他不是那光,乃是要为光作见证。

       所谓“为光作见证”,实际上就是叙述者安排使徒约翰来为基督作“道说”,如果没有“道说”或者“说出”,人们眼中所见是没有意义的,而一旦用语言来为事物赋予意义,事物便获得了存在的形式与位置。雅克·德里达对罗各斯主义即语音中心主义有过批判,然而他主要还是针对“言在意先”这一传统观点,其论述并未颠覆“太初有声”这一事实(详后)。《道德经》早就指出“道说”并不等于事物的本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开门见山指出符号的局限性,与此同时,这一表述也显示出对“道说”的高度重视。海德格尔也用“道说”(Sage)来命名他的“寂静之音”,但他的“道说”我理解是一种借喻,主要针对人类的心灵而非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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