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子”、寓言家与孤独者:本雅明论波德莱尔

作 者:

作者简介:
魏天无,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原文出处:
华中学术

内容提要:

本雅明的“艺术政治学”批判理论在其《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主要体现在,围绕一位现代主义的悲剧英雄来探讨时代的精神状况,透过“浪荡子”发现商品的价值属性,在其与都市人群的奇异关系中批判大众及其审美趣味,以表达破坏、颠覆既有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革命激情。“浪荡子”、寓言家和孤独者,是本雅明在波德莱尔,也是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三种角色。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6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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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序言中本雅明明确说明,他借鉴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理论:“上层建筑的辩证法同经济基础的辩证法同样是可以被观察到的。因此,低估这些论题作为武器的价值是错误的。它们扫除了许多早已过时的概念,诸如创造性和天才,永恒价值和神秘。”①他认为,单纯运用艺术理论的概念在这个时代已不起作用,需要建立一门“艺术政治学”。也就是说,单纯就艺术谈艺术已没有意义,需要从历史的维度,从探讨资本主义经济基础的变化开始,展开对艺术的批判。“艺术政治学”这个概念表明,艺术即政治。而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他的“艺术政治学”批判理论主要体现在,围绕一位现代主义的悲剧英雄来探讨时代的精神状况,透过“游手好闲者”发现商品的价值属性,在其与都市人群的奇异关系中批判大众及其审美趣味,以表达破坏、颠覆既有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革命激情。

       本雅明是一位很难描述的人,他的文体也独具一格,甚至可以说是混沌的。汉娜·阿伦特在《瓦尔特·本雅明》中是这样描述的:

       今天把本雅明当作一个文学批评家和随笔作家完全是个误解。为了完全地把他的作品和他本人描述为一个在我们通常参照框架中的作家,人们或许会使用一连串的否定性陈述。诸如:他学识渊博,但他不是学者;他研究的主题包括文本及其阐释,但他不是语文学家;他曾对神学(theology)和神学的阐释类型而不是宗教(religion)深深着迷,但他不是神学家,而且对《圣经》并不特别感兴趣;他是个天生的作家,但他最大的野心却是写一本完全由引文组成的书;他是第一个翻译普鲁斯特(与黑塞一起)和圣琼·佩斯的德国人,而且这还在他翻译波德莱尔的《巴黎风貌》之前,但他不是翻译家;他写过一些书评,还写了大量关于在世或不在世作家的文章,但他不是文学批评家;他写过一本关于德国巴洛克戏剧的书,并留下数量庞大的关于19世纪法国的未完成的研究,但他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文学家或其他的什么家;我将试着表明他是在诗意地思考,但他既不是诗人,也不是思想家。②这种充满矛盾的形象描述,令人想到美国学者、作家苏珊·桑塔格去世后,《纽约时报》刊发的讣文连续使用二十多组矛盾的形容词尝试去勾勒她的图像,很可能是对此的一种借鉴③。当然,本雅明自己的愿望是成为一名“文学批评家”;但他理想中的文学批评家形象,与我们通常的理解有很大差异。本雅明曾经解释过他所理解的文学批评家的任务。他的解释是从区分评论(commentary)和批评(critique)开始的:

       批评所探寻的是艺术作品的真理内容,而评论则关涉它的题材(subject matter)。……打个比方,我们把不断生长着的作品比做火葬时的柴堆,它的评论者就像化学家,而它的批评家则是炼金术士。留给前者的是木头和灰烬,作为他分析的唯一对象;后者则一心想着火焰自身之谜——生命之谜。因此,批评家所要探寻的是这样一种真理:它生动的火焰还在过去沉重的木头和已逝生命的青灰上继续燃烧。④汉语中的评论与批评在文学批评领域是同义的,但在德语包括英语中有不同的指向。因此,如果我们还是要把本雅明的身份定位在“文学批评家”上,就应该把他的职责理解为:探寻真理,破译生命之谜。在这个意义上,批评家和艺术家所肩负的职责是一样的,只不过方式不同:批评家通过阅读、观看和阐释艺术作品,和艺术家一道去追寻和破译它们;他以艺术家及其作品为对象,有可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比艺术家更远。因为本雅明也说过:“在批评领域创造一个空间,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重新塑造一个新文类。”⑤这是他的文体很特别的地方,很难准确把握和描述。

       当然,对这种“新文类”不能仅从文体去谈论,这样做不仅谈不清楚,而且从根本上也违背了本雅明构建或形成这种文体所运用的方法:他的方法恰恰是反对把文体当作文体本身,把形式当作形式本身。易言之,对任何所谓“纯粹”的东西,比如“纯艺术”、“纯诗”之类,本雅明从马克思的理论出发,把它们看成是历史的、社会的,当然也就是与历史、社会分不开的所谓审美的产物。他常常要求我们换个角度去看艺术,看产生某种艺术的历史、社会和人群:“纯艺术”或“纯诗”之所以存在,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它们执着地吸取一切可以吸取的元素,然后凭借艺术家或诗人的炼金术士般的本领,熔铸成一个晶莹剔透的结晶体;也可以说,作为结果的艺术品看起来是“纯粹”的,其所由来及其过程,却是混杂不堪又有迹可循的。文学批评家的任务不是盯着结果,而是去梳理、洞悉它的由来及其过程中的秘密;对这些秘密的破译构成本雅明所谓“寓言文体”的核心。由此,阿伦特一方面说:“本雅明肯定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他在职业上的抱负指向某种在德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一方面又说:“本雅明或许是从这个运动(法兰克福学派)中产生出来的最奇特的马克思主义者了,天晓得他竟分享了它全部的特异之处。”⑥而张旭东很肯定地说,“在他身上,融合了一个马克思和一个‘现代诗人’的倾向”⑦。事实上,一个极其复杂的人往往又是一个极其单纯的人。本雅明是这样,他所评述的波德莱尔也是这样。说复杂是因为我们看到的是个多面体;说单纯是因为他们的理想和信念看起来特别简单,他们为之奉献一生而心无旁骛,却又往往难以达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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