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10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15)05-0072-08 美国学者沃林在《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一书中认为,“历史天使”“或许是他全部著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喻象”[1](P4)。其实,“历史天使”这个意象(喻象)蕴藏着本雅明历史观的全部秘密,诚如他的好友朔勒姆所言:“瓦尔特·本雅明的天才全都集中在这个天使身上。”[2](P261)若继续探问,我们就会发现,本雅明阐说“历史天使”的底据乃是其自出机杼的“历史唯物主义”观念。进而言之,若不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在本雅明那里的独特意味,也就无法解开笼罩在“历史天使”这个辩证意象上的种种谜团。 一、本雅明的“历史唯物主义”观念 本雅明是一位以“历史唯物主义者”自居的思想家,他在生前写就的最后一篇文字《历史哲学论纲》中格外强调了“当下”这一概念,并有意与以兰克为代表的“历史主义”区别开来:“历史唯物主义者不能没有“当下”的概念。所谓‘当下’,不是一种过渡,而是时间的停顿和静止。正是这样一个‘当下’的定义,历史唯物者得以书写自己的历史。历史主义给予过去的是一个‘永恒的’形象;而历史唯物主义所提供的则是对过去的独特体验。”[3](P48) “历史主义”试图将充满诸多可能性的人类历史抽空成由无数因果联系、前后相续的事件组构的线性发展的历史,这种线性发展的历史观营造了一个无限进步的“历史幻境”,进而将鲜活的“过去”以及转瞬即成“过去”的“当下”风干成通向“历史幻境”途中的某个注定了的环节。这样一来,“过去”与“当下”就变成了自动流淌的物理时间中的某个不能自主的动点,那些为无限进步的“历史幻境”所魅惑的人们也就变成了被注定了的因果链条拖着走的行尸走肉。强调“对过去的独特体验”的本雅明显然不同意这种“历史主义”的历史观,在他看来,“当下”是为个体主动介入与抉择着的某个时刻,个体在这个时刻挣脱了“时间”的裹挟,嵌入了属己的“独特体验”,因而“当下”不再是毫无人文意义的“过渡”环节,那似乎自动流淌的物理时间也在这个时刻出现了“停顿和静止”,并因此而被主动介入与抉择的个体赋予了历史意义。当个体带着这样的“当下观”回溯曾经作为属己的“当下”而存在的“过去”时,那“过去”不再是某个死掉了的“‘永恒的’形象”,毋宁说,它就是嵌入了属己的“独特体验”的活生生的“当下”,正是这样一个个活生生的“当下”,谱成了“历史唯物者”所书写的属己的历史。这种属己的历史,自然不再是“历史主义”者那里被某种所谓的“因果联系”所注定了的历史了。本雅明就此指出:“历史主义为在不同时刻之间建立起了因果联系而自得。然而,没有哪个具有因果关系的事件是因此而具有历史意义的。它后来之所以成为历史事件,恰恰是因为它在以后的千百年间,经历了诸多和它毫不相干的事件。一个以此为出发点的历史学家……便建立了一个当下的概念,在这个作为‘现在’的当下概念中,充满了弥赛亚时间的碎片。”[3](P50)可以说,将富有历史意义与拯救潜能的“当下”从那似乎注定了的因果之链中解脱出来,乃是本雅明所持守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的底蕴所在。 事实上,本雅明所强调的“当下经验”乃是他毕生精神求索的辐辏点。1918年,年仅26岁的本雅明在《未来哲学论纲》一文中表达了自己关注“当下经验”的心愿:“和一切伟大的认识论一样,康德认识论所面临的问题具有两面性,而康德只是成功地对其中的一个方面给予了有效的解释。所谓两面性,首先是恒久知识的确定性问题,其次是短暂经验的完整性问题。……就其总体结构而言,当下经验还从来不曾作为某种具有独立的时间意义的事物,展现在哲学家面前。对康德来说也是如此。”[3](P19-20)本雅明的运思是以解决康德认识论所面临的难题为契机的。在本雅明看来,康德认识论所面临的问题具有两面性,他从其先验人学的视域只能解决“恒久知识的确定性问题”,至于“短暂经验的完整性问题”在他那里便成为一个无解的难题,而这个难题恰恰是关注“当下经验”的本雅明所萦怀于心的。可以说,将“作为某种具有独立的时间意义的事物”的“当下经验”完整地“展现在哲学家面前”,是本雅明从踏上思想之旅的那一刻起就为自己确立的一项有别于先哲的任务。他在《未来哲学论纲》的开篇颇为自信地写道:“未来哲学的核心任务是:对我们这个时代以及我们对伟大未来的预期给予最深刻的提示,并通过与康德学说的融通将其转化为知识。”[3](P19)所谓“与康德学说的融通”,乃意指主动将自己置于“当下经验”与先验之维所构成的巨大张力间的本雅明,试图以“当下经验”为纽结点来解开康德认识论的难题,并试图通过建构起“经验连续体”[3](P26)来解开困扰“我们这个时代”的形而上学难题。在本雅明的期待中,“伴随着知识概念的改变,不仅是经验概念,就连自由概念也将经历一场决定性的变革”[3](P26)。我们看到,本雅明对“未来哲学”的这一构想,自始至终贯穿于其精神探求的各个时期,并为其充满时代感的文字奠定了一层悲郁的底色。 本雅明所强调的“经验”并非那种机械化、数量化的“经历”(“伪经验”),而是一种刻骨铭心且带有质感的“真经验”。在本雅明那里,这种“真经验”的核心意蕴说到底是一种“废墟”意识。1925年,他在申请教授职位的资格论文《德国悲剧的起源》(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这篇长文在当时却遭到了拒绝,1928年才得以正式出版)里,首次以“寓言”这一“解释现代艺术的钥匙”(卢卡奇语)揭示了盛行于17世纪德国的巴罗克悲悼剧的碎片化特征,指出这种悲悼剧“从一开始就是以寓言的精神作为废墟、作为碎片而构思的”[4](P196),并就此阐发了这种巴罗克艺术之所以崇拜废墟的缘由:“悲悼剧舞台上自然——历史的寓言式面相在现实中是以废墟的形式出现的。在废墟中,历史物质地融入了背景之中。……寓言在思想领域里就如同物质领域里的废墟。这说明了巴罗克艺术何以崇拜废墟的原因。……作为废墟而展现在这里的,具有高度意指功能的碎片,那片残余,事实上,是巴罗克创造的最精美的材料。”[5](P146-147)在本雅明看来,“废墟”指的是思想世界与物质世界在“灵光”(Aura,也译为“灵韵”、“灵晕”、“光晕”、“光辉”)消失之后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碎片化的征候,而“寓言”就是对隶属于思想世界的巴罗克艺术因着其“光辉的缺场”而呈现出来的碎片化征候的一种命名。本雅明就此指出:“以前几乎从来没有这样一种文学以其幻觉般的精湛技巧把那种光辉从其作品中如此彻底地清除出去,那种光辉具有一种超验的效果,曾一度被正确地用来界定艺术的本质。可以把这种光辉的缺场说成是巴罗克抒情诗最鲜明的特点之一。”[4](P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