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中说:“古人论文,惟论文辞而已矣。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苏辙氏出,本韩愈氏说而昌论文气,可谓愈推而愈精矣。未见有论‘文德’者,学者所宜深省也”(278)。在章氏看来,似乎刘勰的《文心雕龙》没有论及“文德”问题。其实,《文心雕龙·原道》开篇即曰:“文之为德也大矣。”①当然,这个“德”是指产生或性质,不符合章氏乃至通常“文德”的含义。《文心雕龙·程器》篇曰:“瞻彼前修,有懿文德。”正式标举出“文德”说。通观全书,不仅《程器》篇专门论述这一问题,其他各篇,特别是文体论部分,都涉及“文德”问题;而且刘勰的“文德”论具有独特的内涵和意义,远非章学诚“文德”论所谓“临文之不可无敬恕”涵盖得了的。鉴于学界在“纯文学”视野下评论刘勰“文德”论颇有歧异,②故拟重新剖析。 一、岂曰文士,必其玷欤? “文德”是中国传统文史学术的一个基本问题,可以追溯到《论语》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宪问》)。孔子一方面指出“德”是“言”的基础,另一方面又认为“言”与“德”是可以相背离的。王充《论衡·书解篇》对孔子“文德”论作了发挥,曰:“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③这里“德盛”则“文缛”云云,就是本于孔子的“有德有言”论。东汉后期,学术分化,王充《论衡·超奇》划分出“儒生”、“通人”、“文人”和“鸿儒”四类。其中“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其地位在鸿儒之下、通人之上。“文人”作为新出现的一个群体,更以范晔《后汉书》首次在正史中列《文苑传》为标志。 “文人无行”论几乎是伴随着“文人”身份的独立而一同出现的。东汉灵帝时设立鸿都门学,给那些“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④的文人晋身朝廷创造了机会,这些鸿都门士“以词赋小技掩盖经术”(叶适364),遭到传统鸿儒士人如蔡邕、杨赐、阳球等人的激烈抨击。这些文人所遭到的抨击,除了出身卑贱外,就是品行不端。《后汉书·阳球传》载阳球奏罢鸿都文学,斥责鸿都文学乐松、江览等人“皆出于微蔑,斗筲小人,依凭世戚,附托权豪,俯眉承睫,徼进明时”。⑤正是基于现实里儒士与文人的这种冲突,基于儒士抨击鸿都门士品行不端而形成的舆论力量,曹丕《与吴质书》才下了“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的断语,“文人无行”于是成为对文人的基本评判,在社会上流行。如三国时韦诞苛评建安文人:“仲宣(王粲)伤于肥戆,休伯(繁钦)都无格检,元瑜(阮瑀)病于体弱,孔璋(陈琳)实自粗疏,文尉(路粹)性颇忿鸷,如是彼为,非徒以脂烛自煎糜也,其不高蹈,盖有由矣。”⑥沈约《宋书·颜延之传》论颜延之曰:“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饮酒不护细行。”⑦又于《武三王传》引述刘义真的话曰“(谢)灵运空疏,(颜)延之隘薄,魏文帝云‘鲜能以名节自立’者”。⑧ “文人无行”论是将孔子所谓“有言者不必有德”这一“或然判断”绝对化,变为“必然判断”,于是真理就走向了谬误。刘勰对“文人无行”这个颇为流行的“定论”就很不以为然,他的“文德”论就是从“破除”这一流行的定论入手的,在《文心雕龙·程器》里首先予以批驳。对于世人盲目认同曹丕和韦诞的“文人无行”论,刘勰感叹:“吁,可悲矣!”他列举司马相如等16人之疵病,承认“文士之瑕累”的确存在,紧接着用辩驳的口气说“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并列举了上从管仲、下至王戎等“将相”的“疵咎”,指出这些“无行”的将相因为“名崇”而“讥减”;而文人贫贱,处于下位,故多招致非议,可谓是双重的不幸!刘勰为那些穷贱而遭讥讽的文人叫一声委屈!同时又列举了忠贞的屈原、贾谊,机警的邹阳、枚乘,淳孝的黄香,沉默的徐干等为文人正名,反激出“岂曰文士,必其玷欤”的诘难。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程器》篇里列举了16位文人的疵病,刘勰并没有认为这些疵病给文学创作带来不良的影响。《体性》篇在论述“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时列举12位文人来说明风格决定于性情,其中有六位就是在《程器》篇有疵病的:司马相如之疵是“窃妻而受金”,但“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扬雄之疵是“嗜酒而少算”,但“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班固之疵是“谄窦以作威”,但“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王粲之疵是“轻脱以躁竞”,但“仲宣躁竞,故颖出而才果”;潘岳之疵是“诡祷于愍怀”,但“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陆机之疵是“倾仄于贾、郭”,但“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六人的文风决定于他们的情性而非德行。特别是品评王粲,《程器》和《体性》用语一致,“躁竞”是王粲之“疵病”,也是他的性格特征,但“躁竞”造就了他“颖出而才果”的文风,似无贬义。显然,刘勰在论述作家成就高下和文章风格时,不是着眼于他们的德行。 刘勰在这样一部“深得文理”的论文著作中,抛开并驳斥“文人无行”论,对于矫正世人苛责文士的偏颇和错误,还文人以公道,提高文人的社会地位,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文人无行”论这种普遍流行的价值偏见和歧视,不少“文人”在仕途上遭遇挫折,受到压抑。谢灵运是公认的文章作手,诗赋一出手,马上传遍京师。但是据《宋书·谢灵运传》记载,他到了朝廷之后,“文帝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宋文帝拘于“文人无行”的成见,并没有重用他。而他“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正是这种不幸的遭遇,使得谢灵运性格褊激。后世史家,常颠倒因果,谓他是文士,性格褊激,故而不受重用。如裴子野就抨击他“才华轻躁”,“召祸宜哉!”⑨似乎文人的穷厄是咎由自取。社会上对文人的成见可谓深矣!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成见造就了文人的“无行”。刘勰驳斥、抛弃这种“文人无行”论,不恰是对文人的精神松绑和洗冤正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