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美学研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程勇真,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52 程勇真,女,河南新乡人,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

原文出处:
河南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中西对待废墟和垃圾的美学态度是不一样的,中国传统文化对历史废墟及自然废墟怀有一种深沉的审美情感,西方传统文化对待废墟的美学态度则是否定的。一直至18世纪末,随着卢梭等浪漫主义对历史废墟的感伤发现,西方才开始建立起废墟美学的观念。19世纪中后期以来,波德莱尔和本雅明基于对城市废墟的惊颤发现而对之进行了有力的表现,以杜尚为代表的超现实主义、装置艺术等则干脆直接撷取日常生活中的废弃物作为艺术品的主要构件。近年,对废墟特别是工业废墟进行生态学和艺术学的改造,成为大地艺术等主要的艺术选择,而战争废墟亦成为除工业废墟外当代中国一种具有文化记忆的审美对象。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4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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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05X(2014)09-0070-04

       梅内纳·威内斯在《令人着迷的物》一文中写道:“任何社会变革都会通过其中人与物关系的变化而昭显出来。”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么显然,通过对腐败的事物、死亡的事物、无用的事物,以及日常生活中一切的废弃物与人的关系进行考察,我们都可以寻找到社会运行的秘密踪迹。对于这些废墟或垃圾,我们倘若给予积极而富于哲学意义的思考,甚至给予热情的审美关注,我们可能会获得一种完全不同的审美图像。罗科1635年在《论丑》的一篇文章中曾指出:“自然界里,最丑的事物是腐败、死的东西、饥荒、贫穷等等。……这些,你如果仔细地看,其实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物。”他同时接着说:“腐败是一种丧失,但也赋予每个新时代、赋予太阳底下的一切以生命……”[1]波普艺术的倡导者安迪·沃霍尔也表达过类似观点。他说,如果你尝试着改变你的品位,那么即使是剩余物,在本质上也是美的。的确,判断一个事物是否具有审美价值,关键在于你是否具有一副审美胸襟。如果你的审美观念是独特的,那么,即使是废墟或垃圾,也可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审美存在。废墟美学,顾名思义,就是对废墟或垃圾进行审美鉴赏或审美判断的美学。

       目前,随着现代社会工业化进程的进一步加剧,废墟或垃圾的问题得到越来越有力的凸显。关于其审美关注也不断增加,在摄影、绘画、装置艺术、大地艺术等一些艺术领域,废墟不断成为艺术家思考和表现的对象。但与此相关的美学理论却没有相应地建立起来,关于废墟美学的思考甚至是阙如的。学者巫鸿在谈及研究视觉艺术中废墟的价值时,曾深情地说道,对“废墟”的研究,“不仅希望辨识出废墟的一个地域性另类历史,更关键的是要承认不同文化和艺术传统中关于废墟的异质性观念和特殊再现模式的存在”[2]。

       巫鸿说得没错,对中西不同文化视域中的人们关于废墟或垃圾的美学态度进行研究是有积极意义的。通过史性梳理,我们不仅可以窥见废墟美学建立的动态历史过程,而且通过比较两种不同文化对待废墟的美学态度,可以发现它们关于废墟的异质性理解。

       在谈及中国传统文化对待废墟的审美情感时,最好是先尝试着和西方传统文化对废墟和垃圾的态度做一横向比较。

       总体上说,西方传统文化对待废墟的审美态度基本上是否定的,人们往往把废墟同丑陋、瘟疫、恐怖、死亡等否定性因素联系在一起。奥吉亚斯牛圈也许是西方最臭名昭著的肮脏地方了,它30年未曾打扫,肮脏不堪。英雄赫拉克勒斯的英雄功绩之一就是引阿尔裴斯河和珀涅俄斯河的河水把它冲洗干净。由此可见西方人对待废墟和垃圾的基本态度。西方文化中的地狱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据文献记载,那里纯粹是一个充满了硫磺、烈焰和垃圾的恐怖场所,这一点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以及但丁的《神曲》中即可看出。西方至少至18世纪、19世纪,才开始对废墟进行审美关注,之前对垃圾和废墟的态度一直是否定的,除了偶尔对一些著名的废墟如古罗马竞技场等发出一些历史的叹惋外,其他废墟和垃圾在西方人的心目中几乎是无价值的,甚至应该是被摒弃的。

       中国传统文化对待废墟和垃圾的态度与西方显然不同。面对荒芜的历史废墟,中国人油然而生一种深沉的历史悲怆,并时时有一种时光不再、天命无常的惶恐感。这一点确切地反映出中国人独特的时间美学观念。“易之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中国哲学由于相信气本体论,认为阴阳二气氤氲不已、周流六虚,万物由此皆变动不居,因此信仰变化,缺少柏拉图式的永恒理念。由物事变迁,很容易滋生一种难抑的悲怆情感。特别是在面对历史废墟时,人往往会产生一种黍离之感。面对殷商故墟,周公在《尚书·酒诰》等文中,一再追述殷商灭亡的原因,认为正是其苛政、滥酒、沉湎美色、亲近佞人等致其覆灭。周公的这种黍离之感影响后世至深,在《诗经·黍离》中,诗人更是直接发出了“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感慨。此后,描写黍离之感便成为中国文人面对历史废墟时自然表现的主题,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刘禹锡的《乌衣巷》、杜甫的《春望》等在根本上都是对一种黍离之情的直接书写。

       如果说,中国人面对历史废墟容易滋生一种黍离之感主要基于中国人特有的时间美学观念以及与生俱来的史性意识及忧患精神,特别是基于儒家文化那种深切的道德关怀和政治意识的话,那么,对自然废墟的欣赏则主要受道家文化和禅宗文化的影响。

       道家文化对卑微无用之物表现了极度的尊崇。老子在《道德经》中,多次表达自己对卑微、破敝、枉曲、黑辱、雌柔等边缘性事物的崇仰。在《道德经》第二十八章中,他曾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老子这里所说的“雌”“辱”“黑”等事物,说到底,都是一些被主流价值极力排斥的边缘之物。虽然是些边缘无用之物,但在老子看来,却具有无往不克的价值功能。

       后来的庄子进一步发挥了老子关于卑微事物的论断,直接提出了“无用之用”的思想。比如在论说臃肿的社树、不鸣之鹅、形残之人时,庄子都指出了无用之用的价值。虽然庄子作为通达至人,并不泥执于无用之谈,从而提出了“可不可”“然不然”的主张,但他的基本思想指向是趋向于“不可之可”“不然之然”的。特别是庄子关于畸人形残德全的赞美,基本上可以认为他是把残缺、无用、卑微等作为更有优势价值的,他甚至认为大道若缺、大道若闷。道家文化关于残缺无用事物的思考,深刻影响了后世。中国传统审美文化受其影响,在诗文绘画中,枯藤老树、古道西风、荒山寒水、残碑断碣等成了艺术表达的重要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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