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中国现代形态的美学研究而言,目前我国学术界普遍认为王国维是第一人,并把王国维看作是中国现代美学的开创者或奠基者。(注:聂振斌的《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在评析了诸种关于中国美学现代第一人的说法之后指出:“事实上,中国之有‘美学’,实以王国维为最早”,并把他的美学称作是中国近代美学(1840-1949)的“第一块基石”。见《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15页。)他的“艺术独立”论和审美“无用之用”说,他的美育理论研究和中国古代文学的美学批评等,已成为中国美学现代传统的重要基石。但是,我国学术界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所谓的中国“现代”美学,主要是指某一时段的中国美学,而少有学者从“现代性”角度立论。因而,诸多研究者往往从王国维最早引进西方美学思想、批判某些传统美学观念、提出一系列新颖的美学观点,并由此构筑起中国现代美学的雏形等方面,阐述他对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之功。从今天的眼光看,这样的研究当然有价值,但还远远没有发掘出其现代美学的价值。所谓“现代”美学,应是具有“现代性”的美学,因此,研究王国维对于中国现代美学创建和发展的重要贡献,应着重其推动中国美学现代转型的思想和方法论意义。他从思维品格、价值论基础以及方法论等方面入手,创建了具有现代性意义的中国美学,并对中国整个20世纪美学产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响。由此,我们才能更深刻地理解王国维美学的历史性贡献,以及它对今天及今后美学研究的思想和学术价值。 一、现代美学的哲学意蕴 1905年,年轻的王国维以中西比较的眼光指出:中国人是实际的、通俗的,而西方人是思辨的、科学的(注: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王国维文集》第3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40页。)。作为中国人之“特质”的“实际”是王国维在学术上加以批判的,《论近年之学术界》就是王国维对当时学术界只重“实际”的一次全面批判。他指出,先秦时期是“中国思想之能动时代”,到两汉则有所停滞;宋代儒学调和了中国固有的思想和印度的思想,使思想由受动的时代“稍带能动之性质”,但此后又停滞了。而当时传入的西洋思想,就好比“第二之佛学”,影响很大。可是,在王国维看来,此前中国所接受的西方学术主要是“形下之学”,与中国思想上没有丝毫关系。从严复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开始,加上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的论说,西方学术对中国人的思想产生了较大影响。然而,王国维并不满意这些人对待西方学术的态度,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以学术为手段,以政治为目的。介绍西方哲学的,兴趣在政治学与法学;介绍西方文学的,“亦不重文学自己之价值,而唯视为政治教育之手段,与哲学无异”。因此,他提出了在当时极富新意的观点:“故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学术为手段而后可也。”(注: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王国维文集》第3卷,第38-39页。)这种视学术“为政论之手段”的观念是传统的,因此,王国维还从历史的角度批判学术上的政治功利主义。 那么,独立的学术以什么为自己的目的呢?王国维讲的就是真理和人生。他一方面引进了西方现代学术的普遍观念,即学术以求真为目的;另一方面又接受了西方生命哲学家的人本主义思想,主张学术以满足人性的需要为目的。他的学术独立论主张是从人固有的需要出发来立论的,其直接的思想来源是叔本华关于“人是形而上学的动物而有形而上学的需要”的观点。所以,在王国维那里,学术也不仅仅是为了客观的真理,还为了人生,而且他把后者看作是根本,他的学术独立论是指向人生价值论的。因为王国维所理解的“真理”,实质上就是对“宇宙人生上之根本问题”的解释,按照他当时的观点,这种根本问题还是人生问题。正是确立了人生这个本体,王国维才确立了中国现代美学的形而上学根据。 研读王国维的前期论著,可以发现王国维反复强调学术独立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目的,那就是关注甚至推崇学术的形而上意义。他讲学术独立,首先是强调哲学的独立;而哲学的独立,又是指哲学在“形上之学”意义上的独立。从康德、叔本华等西方现代哲学家那里,王国维接受了“本体论”的观念以及“经验”与“先验”、“相对”与“绝对”、“形而下”与“形而上”等相对的概念,并十分注重哲学作为形而上学思辨的性质和价值。王国维的这种学术主张固然同他近似国粹派的学术立场有关(注:周国栋在《为“中学”寻找价值依据——王国维学术观的一种新解读》一文中指出:“王国维和国粹派在学术立场上非常接近,王国维的学术观即是在章太炎、邓实等人论学言论基础上的引申,他们所使用的话语也实出一种系统。”见《中国文化研究》2002秋之卷,第151页。),但是,更是出于他对西方现代哲学的一种敏感和对人生问题的关切。叶秀山评论说:“在当时中国学术界,对于欧洲大陆和英美的哲学之区别,不像现在这样清楚,但实证哲学和形而上学的分界,也还是有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王国维选择了欧洲大陆的哲学,是一种根据自己的习性的自觉行为。”(注:叶秀山:《王国维与哲学》,《中西智慧的贯通——叶秀山中国哲学文化论集》,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42页。)他是深感中国的学术太关注形而下问题,注重实际经验有余而思辨和理论不足,因而在引进和理解西方学术的过程中,往往只看到“形下之学”,即使是西方的形而上思想也往往被误解为形下之学。在他的心目中,形下之学不是不必要,而是低于形上之学。所以,他评价学术明显地褒形上之学,贬形下之学。这种学术追求源于王国维的学术志向,他力图重建中国的思想文化,创立真正可以与西方对话乃至比肩的中国现代学术,而在他看来,引进西方的形下之学(如科学技术)“与我国思想上无丝毫之关系”,惟有形上之学才可能改造中国的思想文化乃至国民性,这就是他所谓的西方思想要“与我国固有之思想相化”(注: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王国维文集》第3卷,第36-39页。)的要义所在。因此,王国维讲学术独立要打破一切偏见,并“毋以为政论之手段”,正是以学术的形而上意义而言。也正是这种对学术的形而上学意义的追求,使得王国维创立人生论的美学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