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B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874-1824(2021)02-0155-13 梁啟超曾說,“於今日泰西通行諸學科中,為中國所固有者,惟史學”,所以當今在中國的其他學科都是舶來品。①金岳霖則指出,當今諸多學科都是“××學在中國”,而非中國的“××學”。當年,首先面對的是“哲學”,西方哲學(希臘語為philosophia)從語源、語義上說,叫做“愛(philia)智慧(sophia)”。②牟宗三認為那是“逐物”之哲學,為中土所無;中國的哲學,是以“仁義”為軸心的心性哲學,為西方所無。哲學應該是對人生、宇宙的反思,而非僅僅是“愛智”。中國的文化大師們在上世紀經過一番論爭之後,便拋棄了“西方哲學在中國”的移植,因為我們早已開拓了對“人生、宇宙”反思的心性哲學。但美學則不同,它的巔峰已從“感覺學”飛躍到“反思判斷力”與“美是道德的象征”了。任何一門學科,一旦能和一種反思能力與“道德”貫通,便有可能與心性哲學融合了。朱光潛早已嚐到這種滋味,所以一生都在想把西方美學引入中國。1949年之後,對西方美學的移植連續夭折,至今都沒有誰像朱光潛這樣高水準地完成移植“西方美學在中國”的學術事業(他的移植有兩大特點:一是翻譯、寫作雙管齊下;二是文體透明、潔白,充滿中國詩文情趣味)。這位卓越的先行者,在1950年代卻成為“批判”靶子。當今學界基本上是“以西方說辭為本”(余英時語)的學術,但偏偏美學例外,早已顛覆了西方的“審美判斷力”和“美是道德的象征”的高峰。1950年代的“美學爭論”,經過近半個多世紀的以訛傳訛,發生了歪曲變形。筆者1953至1957年正在大學中文系讀書,其間對美學有些興趣,故日夜關心其論爭之起伏、走向及真偽得失。回首看看今天人們對那場論爭的看法,有許多是不符合事實的冥想與猜測,如:這是一場沒有政治批判的、平等商榷的“真正學術論爭”;論爭的中心(主題)是“美的本質”之學術問題;論爭可分三大派——蔡儀的客觀派、朱光潛的主客觀統一派、李澤厚的客觀性與社會性統一派,其中第三派最有學術價值,而高爾泰、呂熒等主觀派則等而下之不入流。本文思考多年,想還歷史一個真面貌。 一、高爾泰的証詞 為了讓讀者有較濃烈的感性認識,先將當年兩個主要當事人的親身感受展示一下,一是高爾泰流浪美國後的艱難回首,一是朱光潛在事件後不到半年(1957年)的心理反撲。先從高爾泰的一段回憶,看看究竟有無“政治批判”,以及美學研究的中心到底是什麼? (我)先發表的是《美學研究的中心是什麼?》刊於81年《哲學研究》月刊第4期,說美學研究的中心是美感經驗。論題是在對別人的批判中展開,過後讀之,頗悔口吻刻薄……但文章引起注意。《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哲學所編《中國哲學年鑒》“美學”條,將我提出此說寫入。條稿送美學室徵求意見,有人說,這個觀點是李澤厚在《美學》季刊第四期《美學的對象和範圍》一文中提出來的(按:經筆者核查,高氏記錯了期刊,是1981年第三期),應改高為李。條稿執筆人、《國內哲學動態》編輯室主任潘家森(潘知水)(按:此事潘也對筆者說過多次)拒絕修改,理由是高文發表時間早於李文半年。僵持不下,科研處折中,兩個人名字並列刊出。我後來才知道此事,覺得有點兒奇怪。以美感經驗為中心,是主觀論的必然。李的主張是客觀性和社會性的統一,中心應是那決定美感的客觀。忽持此說,不合邏輯……更奇怪的是,不久以後,李在《美育》雜誌上公開宣稱,中國的美學討論,從來沒有過政治批判,只有他的、蔡儀的、朱光潛的“三種觀點平等商榷”。……美學領域一直是政治批判的重災區。重中之重,是主觀論。這段歷史很近,且為眾所周知。我頗困惑,以李的聰明,不至於想要改寫它吧?……(我)因“主觀論”受的一切,傷口尚未愈合,讀到“沒有政治批判”和“只有三種觀點”兩句,有一種再次被傷害的感覺。③ 在這一大段引文中,很容易掩沒兩個大問題: 第一,“李(澤厚)在《美育》雜誌上公開宣稱,中國的美學討論,從來沒有過政治批判,只有他的、蔡儀的、朱光潛的‘三種觀點平等商榷’”。此話有兩大歷史事實需要糾正:一是“中國的美學討論,從來沒有過政治批判”。而事實上,朱光潛被批得有口難言,高爾泰1957年在《新建設》上發表《論美》一文之後,沒幾個月即劃為右派。二是“只有三種觀點平等商榷”。這顯然是對高爾泰和呂熒的無視,即對主觀派的無視。 第二,高爾泰認為美學研究的中心是“美感經驗”。李澤厚在1981年發表的《美學的對象和範圍》中也說:“作為今天自覺的美學組成方面、部分或內容的藝術社會科學,它的特點是怎樣的呢?我以為,這個特點便是圍繞或通過審美經驗這個中心來展開自己的研究”,“美學——是以美感經驗為中心研究美和藝術的科學”。④高說在先,李說在後。但李在論題之下加了個註:“這是根據1980年在幾所大學的講演整理成的”,或是暗中強調“美感經驗”的提法“是我的,不是你高爾泰的”。李的大學演講難以考察,但問題的關鍵是:“以美感經驗為中心,是主觀論的必然,李的主張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一,中心應是那決定美感的客觀。忽持此說,不合邏輯”。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