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妙悟是不是一种审美活动?(注:妙悟作为一个哲学范畴,最早见于后秦僧肇之著作中。《般若无名论》云:“然则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则有无齐观,齐观则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僧肇在《长阿含经序》中亦云:“晋公姚爽质直清柔,玄心超诣,尊尚大法,妙悟自然。”其后在中国佛家哲学中,这个概念使用非常广泛,尤其是在禅宗中,妙悟更成为其推崇的根本认识方式。宋明理学对这一概念的使用频率也很高。在艺术理论中,妙悟的概念在唐代已多见,李嗣真说:“顾生思侔造化,得妙悟于神会。”张彦远说:“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而南宋严羽关于妙悟的学说最负盛名,他倡导的“一味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的学说在中国文学艺术理论史上有广泛的影响。其后如明董其昌提倡“一超直入如来地”的妙悟方式,石涛强调“此道唯论见地,不论功行”的重要观点,都是对妙悟学说的丰富。)不可否认,妙悟是一种认识活动,但它区别于一般的认识活动,一般的认识活动是科学的、功利的、知识的,而妙悟是彻底地超越知识和经验,超越个体的功利,从而对世界作纯然的观照。妙悟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一般认识活动的认识方式。 中国哲学和文学艺术理论中论及两种不同的认识方式。概括起来,一是知的途径,一是非知的途径。在中国艺术理论中,很多艺术理论家都肯定一个无法通过理性把握的世界的存在。平时我们认识的世界是能够通过语言来描述的,在我们的习惯中,无法用语言描绘的世界往往被视为非存在,或者干脆将其忽略,使我们认识问题就以此为界限。但艺术是微妙的,正像歌德所说,艺术家都是能感之人,他们通过自己微妙的心灵去感受这个复杂的世界。但如何将感受到的东西表达出来,又感到语言的捉襟见肘。晋陆机《文赋》描述的一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突发性际遇;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提出的“思表纤旨,文外曲致”的超越于一般知识的独特思维,就属于这种独特的妙悟活动,这种活动如同“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不可以理智究诘,在无知无言中感知。 这两种思维若用《维摩诘经》的说法来区分,其一可叫做“识识”,这是一般认识方式,是凭借知识的认识;另一可叫做“智识”(注:《维摩诘经》:“不可以智识,不可以识识。”),这是智慧之知,以智慧观照。(注:熊十力先生又有智知和慧知的区别,他所谓智知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智慧观照,而其所说的慧知则是中国传统哲学所说的识知。(参其《新唯识论》,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3~45页))临济宗的实际宗师唐代希运说:“诸佛与一切众生唯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以来,不曾生,不曾灭,……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对待,当体便是,动念即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希运提出了两种不同的认识之“心”,一个是见闻觉知之心,一个是“本源清净心”。一般人以知识见闻觉知为心,而妙悟就是去除见闻觉知之念,返归本源清净心。值得注意的是,希运并不认为见闻觉知之心和本心了然无关而予以彻底排除,他认为妙悟就是在见闻觉知之上的超越,即见闻即妙慧,而不是闭目塞听,等待空寂本心的到来。 其实,《庄子》中对这两种认识方式就有比较细致的区分。《知北游》假托“知”为了“道”的问题云游四方,先问“无为谓”,“无为谓”没有回答,后来又去问狂屈,狂屈欲言又止,于是,这位自以为聪明、热衷于知识解答的“知”去请教“黄帝”,他们有一番对话:“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黄帝”以为,无为谓最高明,因为他“不知”;狂屈次之,虽然忘记了知,但没有彻底地放弃“知”的欲望。而他以为,自己和“知”是最次的,因为他们都是停留在“知”。庄子以为,不知和知都是认识的方法,知为小识(或称小知、多知),不知为大识(或称大知、一知)。以知识去解说天下,到底是“小识”,而“危然”独立,无知无识,心中混茫,葆纯全之志,这就是大识。大识就有大得。儒家之学也有关于不可以理性把握达到的独悟之知。 当然,妙悟不同于一般的认识方式,并不必然决定它就是一种审美认识形式。但妙悟活动所具有的特点,恰恰是审美认识活动的题中应有之意。妙悟是一种非科学、非功利、非知识、非逻辑的认识活动;是一种无目的的宁静参悟,但又是在无目的中合于最高的目的;妙悟活动符合审美的愉悦原则,它不追求功利的快感,而是一种以生命愉悦为最高蕲向的体验过程;妙悟活动合于审美活动的表象运动的特征,它是一种再造生命形式的活动,妙悟活动不受表象的限制,超越表象,同时又不离表象,再造一种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的世界,是妙悟活动的根本目的;妙悟活动也符合审美活动力求把握世界“质”的特点,妙悟强调摆脱知识的束缚,强调以生命的智性来创造,以期洞穿世界的“质”的特性,等等。妙悟具有类通于审美认识活动的潜质,即使在有特别认识目的的道、佛、儒哲学中,也具有这种类通于审美认识活动的特性。 儒、佛、道三家所强调的妙悟活动和美学又有怎样的关系呢?我们不能说,孔子的默而识之、庄子的心斋坐忘就是一种审美活动,我也并不同意有的学者的观点,以为这些思想“不期然而然而与审美精神相合”。我以为,对于中国哲学中的妙悟理论可以从两个角度来判断其与美学的关系。一是其理论本身具有潜在的审美特质,而被美学理论所吸取,进而成为一个美学问题。这是主要的方面。中国美学的理论形态与西方有很大的不同,纯粹的美学著作非常少见,不仅从一个“美”的语汇上总结不出中国美学的规律,而且也无法从中国纯粹的美学著作中爬梳出中国美学的发展脉络来。但这并不代表中国缺少美学的思考,有的学者进而对中国是不是有美学产生质疑,如果这一质疑能够成立,那么我们同样可以依照此一逻辑,对中国哲学、逻辑等许多学科的存在产生质疑。这是以西方文化为惟一知识的岸的心理的体现,根本不值一驳。中国美学的大量思想散落在哲学、文学和艺术理论等著作中。就哲学中的妙悟学说而言,其中确实具有和审美认识活动共通的内涵,不仅其非知识、非逻辑、非功利等思想与审美活动相通,而且妙悟过程中的凝神注意、静观默照等也与审美活动类似,更有趣味、理想、判断方式上与审美活动的共通。因此,它为美学和艺术理论直接取资就不足为奇了。中国美学中的妙悟理论是在哲学导夫先路的基础上产生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哲学中的妙悟理论可以说具有一种“前美学形态”。如张彦远在评价顾恺之时说:“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这是一个美学评价,他所言妙悟是一种审美认识活动,但这一评价基本袭用庄子之语。因此,我们不能说张彦远所说的就是一个美学问题,而庄子所说的与美学毫无关系。二是有些哲学家论述妙悟时本身就具有美学价值。如王夫之在讨论现量时说,此量“有现在义,有现成义,有显现真实义”,他转述的是法相宗的量论思想,但他说的是一个美学问题,其现量惟有在妙悟中才能产生。正是在上述所论基础上,我以为,中国哲学中的妙悟问题,既是一个哲学问题,同时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一个美学问题,只是它作为一个美学问题没有哲学那样直接罢了。故此,我以为,中国哲学和艺术理论中的妙悟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种审美认识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