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研究的问题意识

作 者:

作者简介:
劳凯声,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中国教育政策评估与研究中心主任,北京 100048

原文出处:
教育研究

内容提要:

人类是通过知识的生产、积累和传承,才得以解决自己所面对的问题的。当知识生产达到一定程度时,如何保存和传承知识就成为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学科是人类对已获知识的一种组织形式。学科一旦定型,其结构就具有保守的特点并与实践相对脱节。当前学术界的一种不良学风是仅从学科体系所提供的一套概念范畴、公式原理、理论观点出发,在自己设定的领地里自说自话,使问题演变成研究者头脑中的思辨之物,最终隐匿了问题。为了把学科与问题、研究者与行动者连接起来,应当构建一种中观性理论作为桥梁。中观性理论是由研究者和行动者通过一种合作共同体的形式共同建构起来的理论范式,它要求研究者在选择和解决问题时,应当强调微观化的研究对象、目光向下的研究视角、不确定的问题边界和“他者”的研究立场。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4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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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人文、社会问题的研究者,我们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现实问题。但是长期形成的学术思维定势却使我们经常忽视眼前的问题,以至于丧失了对于这些问题应有的意识。本文试图通过讨论引起学术界对现实问题的重视,以期有助于建立有关学术研究的问题意识。

       一、问题介乎认识的此岸与彼岸之间

       为了讨论方便,本文把所讨论的“问题”定义为学术研究中需要解决而尚未解决,从而产生的对学术认知对象的一种不解或矛盾的认知状态,包括摆在我们面前需要建立理论进行论证和解答的论题,或者是需要提出行动方案寻求化解或消除的矛盾。因此这里所讨论的“问题”概念应该是一个认识论的范畴,是我们认知的对象。由于问题是对现有事物的一种未能给予理性解释或未能采取相应行动的认知状态,因此问题应属于未知领域。但是未知领域还可以进一步区分出未曾意识的未知领域和已经意识的未知领域,根据这一区分,问题应是我们已经接触到、意识到并尝试回答、解释或者采取行动解决的一个未知领域。就此而言,问题是介乎认识的此岸和彼岸之间的认知对象,如果它完全处于此岸,已被我们解决了,就不成其为问题了;如果它完全处于彼岸,我们完全没有接触到、意识到,也就不成其为问题了。因此,问题应该是介乎认识的此岸和彼岸之间,被我们接触到、意识到并试图回答、解释,或者采取相应行动的这样一类认知对象。

       问题讨论到这里并未完结,因为在认识的此岸和彼岸之间,仍然是一个范围极广泛、情况极复杂的领域,因此如不做进一步的分析,我们还是无法把握问题的要害。前苏联心理学家维果茨基曾提出过一个“最近发展区”的概念,他解释为个人心理发展的实际发展水平与潜在发展水平之间的差距,简单地说,这个概念要表达的内涵就是人由于认识能力所限,因此解决问题的能力是不同的。[1]维果茨基是在对儿童认知发展的研究中使用这一概念的,本文借用这一概念则是为了说明人的一般认识能力的发展。“最近发展区”概念就犹如一棵长满了果实的苹果树,其中有些苹果是力所能及,信手就可以采摘下来的;有些苹果是力所不及,凭现有条件无法采摘下来的;还有些苹果则介于这二者之间,需要经过某种努力或借助某种手段,比如通过助跑起跳或者借助于专门的采摘工具才有可能将其摘下来。伸手可及的苹果可以看成是已经被我们解决了的问题;条件不及,无法摘下来的苹果是我们现有认识能力还不能解决的问题。排除了这两类问题,则“最近发展区”就是处于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经过某种努力或借助某种手段有可能采摘下来的苹果。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问题,“最近发展区”就是这样一些问题,即不仅已为我们所接触和意识,而且解决该问题的技术的或理论的条件已经具备或者至少是在生成过程中。现实社会中林林总总的问题必须经过这样一种筛选、甄别和提升,只有符合上述学术标准的问题才应当进入学术研究领域,也才有可能予以理性化、系统化的解答。

       就学术研究而言,问题意识有其独特的学理逻辑,这种学理逻辑大致应包括以下几个环节,即发现问题、界定问题、综合问题、解决问题、验证问题,这些环节构成了学术研究中的问题意识。限于篇幅,本文只着重讨论应如何发现问题。

       一切问题的产生都源于问题的发现。很多人,特别是一些初涉学术领域的研究生往往不知如何去发现问题,甚至以为问题已被前人穷尽了。其实问题就在我们身边,有许多途径有助于发现问题,如通过更新方法去发现问题;在学科的交叉边缘处发现问题;通过转换视角去发现问题等。这些都需要经过长期的、专门的学术训练才能真正掌握。在发现问题方面,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必须时时鉴别我们所发现的问题是真问题还是假问题。没被证明的不代表它一定不存在,一定是假问题;同样的,已被证明的也不表明它一定存在,一定是真问题,这就是问题的吊诡之处。坦率地说,当前学术界一些学者囿于自身学术背景和学科框架的限制,只在自己设定的领地里自说自话,而回避现实中的问题,这种做法不仅导致学术研究脱离客观实际,趋于僵化和窒息,甚至有可能使所讨论的问题变成假问题。假问题带来的危害是巨大的,无论中外,都可以举出这样的例子。教育史上一个典型的假问题,就是“综合技术教育”(polytechnic education)。这个概念大概出现于19世纪中叶,我们可以从当时的许多著作中找到这一概念。综合技术教育之所以流行于那个时代,可能与当时的人们热衷于讨论人的全面发展问题有关。那是一个工业革命的时代,由于机器大工业的冲击,很多人以为旧的社会分工已经过时,人在生产过程中的片面发展问题有望在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中得到解决,这种观点经过空想主义者如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等人的大力宣传而成为一种流行的社会思潮。于是人们就设想有这样一门可以涵盖不同工种的综合技术,任何人只要掌握了这门综合技术,就可以轻易地从一个工种向另一个工种、从一个产业部门向另一个产业部门自由地流动,而不会像以前那样终身被束缚在一个部门或岗位,成为机器的一部分,人由此就可以实现全面发展。今天看来,这一观点显然带有空想主义的鲜明印记,但在当时的前苏联,经过一些人的吹捧却被奉为真问题,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综合技术教育在前苏联理论界讲了70余年,不仅成为教育学基本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并一直试图付诸教育实践。50年代,我国在引进凯洛夫《教育学》时,也引进了这个概念,并曾流行了一段时间。今天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不再有人讨论所谓的综合技术教育问题了,可见这是一个典型的假问题,是学术史上耗费了无数人心血和社会巨大财力的假问题,我们应该牢记这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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