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论的讲述

——以德里达读柏拉图《蒂迈欧》为例

作 者:

作者简介:
耿幼壮,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4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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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三十年来,西方文论进入中国的速度越来越快,众多名篇大作先后被迻译为中文,国外大师们纷纷前来现身说法。纷沓而至的各种主义令人目眩,泥沙俱下的各种学说使人心旌。总体而言,中国学者对于西方文论之进入中国持有一种极为矛盾和复杂的态度,其在中国的接受过程大致可概括为从倾慕与盲从到批评与质疑。在这种情况下,西方文论在中国学术语境的空间与张力问题,自然成为一个需要加以认真思考和深入探讨的论题。

       无疑,西方文论在中国学术语境中的境遇绝不能被孤立地加以看待,其与西方世界和中国世界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诸多变化和相互联系紧密相关,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中国正在走入世界及影响力日增这一事实。这个问题超出了本文的范围,无法在此展开。不过,与之相关的两种心态却的确与西方文论在中国的影响与接受问题相关。首先,在对西方文论的质疑声中,不乏一种文化上的大国心态之复生和复现。这种心态的出现,会严重影响到我们对于西方思想传统的深入了解与认识。其次,对于西方文论的过于盲从所导致的一个现象是,对于各种新思潮的追逐会使传统的价值被遗忘。结果,这不但导致了新理论与传统学说之间关系的割裂,而且同时阻碍了对于二者的理解与把握。就此而言,解构主义似乎首当其冲,同时受到了基于两种心态的误解与曲解。为此,本文将主要讲述德里达对于柏拉图《蒂迈欧》的读解与阐释,以说明新理论与旧传统之间的密切思想关系。而且,从德里达对《蒂迈欧》的读解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非常有趣的文学思想,它们对于理解我们的论题富有启发性。

       我们知道,《蒂迈欧》是讨论创世和宇宙起源的。柏拉图通过蒂迈欧之口,讲述了关于宇宙和世界万物的创造,其中包括人的灵魂与身体(包括五官六腑)的构成和运作方式。因此,德里达将其称之为一部宇宙—本体百科全书(the cosmo-ontolcgic encyclopedia)。在设想宇宙的起源时,柏拉图曾明确表示,除了作为原型的理念和作为摹本的万物之外,可能还有第三种存在物。由于找不到恰当的名字,它被称作“khōra”,字面的意思是地方、场所、空间、位置。在柏拉图看来,这个“khōra”“是一种不可见的、无形状的存在,它接受一切事物,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分有理智,是最难理解的”①。简言之,它不是实体,也不是精神,不是现象,也不是概念或范畴。这样,“khōra”的提出便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它甚至使柏拉图本人的理念也成为问题:难道“我们通常谈论的拥有理智的‘型’(理念)根本不存在,而仅仅是一个‘空名’吗”②?

       这样的思想,对于德里达来说显然极具吸引力,因为它提供了另一种“全新的”思考方向。德里达敏锐地觉察到,这种作为另一种存在物或第三种存在物的“khōra”之价值在于,它打破和超越了柏拉图哲学体系中的思维范式,以及由这一范式产生出的那些二元对立的范畴:比如本质和外表、理念和物质、灵魂和身体等。这样,依靠“khōra”这个东西,我们便可能进入那些处于两个对立事物(比如,纯粹的存在和纯粹的虚无,或者纯粹的自我和纯粹的他者,等等)之间的那些差异性和居间性的东西了。为此,德里达深入地分析和讨论了这个“khōra”,结果就是发表于1993年的论文《khōra》,后来收在文集《论名》(On the Name)中。

       德里达在文章的一开始就指出:“khōra来到我们之中。作为那个名字。当一个名字到来时,其即时说出了超出那个名字的东西。”③在这里,从一开始,我们就可以察觉到,这个名字已经不同于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中的那个名字了,反而与东方的、特别是中国哲学传统中的那个“名”字有点接近了。事实上,德里达的上述说法立即就会让人想起老子的那句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就是何以德里达说:“人们甚至不能言说khōra,因为它既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或者说它既是这个又是那个。”④所以,“khōra”的难以把握其实不仅在于其自身的性质,同时也在于我们命名的能力可能出了问题。德里达知道,如果说“khōra”作为第三种存在物已经超越了一切二元对立概念,诸如存在和非存在、物质和精神、身体和灵魂等等,对于“khōra”的理解就不能再依靠柏拉图之后的西方形而上学,或许,这个“khōra”恰可以用于攻击和拆毁西方的形而上学传统。但是,德里达更清楚地意识到,由于他自己就在这一传统之中,因而必须借用某些外在于这一传统的思想。

       那么,“khōra”具有什么不同于希腊思想的特质呢?首先,如《论名》一书的英文编者告诉我们的,在法文中,“khōra”是阴性名词。而且,德里达在使用这个词时,从不在前面加定冠词,而是直接写作“khōra”,就好像把它当作一个女性的名字一样。这样,在柏拉图原文那里已经暗示的东西被明确指出来了。这是指,作为一种难以命名的宇宙力量,这个“khōra”具有明显的阴性或女性特征。她是一个母亲,一个养育者,一种容器,一种承受物。难怪德里达欣喜地说,作为一个空虚的空间,“难道它不是命名了一个裂开的开口,一个深渊或一种裂罅吗?难道在可感知之物和可理解之物之间,确切地说,在身体和灵魂的裂口之处不是有它的处所(have place),或者说其就发生(take place)在裂罅之中吗”⑤?在这里,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德里达的犹太背景。一直到今天,犹太思想家们仍然坚持认为,那为神所孕育和容纳的存在之所在的地方一空间(makom)具有女性的特征。例如,现代著名犹太思想家肖勒姆(Gershcm Scholem)在谈及犹太教的圣灵舍金纳(Shekhina)时就曾表示:这一圣灵是神性的女性方面、虚空方面,“舍金纳作为女性的外观……最终的领域……被看作是一个包裹着所有其他领域的容器,而且从一开始就被卡巴拉学者们作为一种女性因素加以接受”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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