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来,艺术的终结命题引起了西方学者的热烈讨论,并于21世纪初传入中国,迅速引起学界关注。知识界常常将其学术渊源回溯到19世纪的黑格尔。然而,国内学界对黑格尔这一命题的关注一直不充分。目前为止,只有薛华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所著的《黑格尔与艺术难题》第一章中对此做过详细分析。但由于那时艺术的终结命题在西方刚刚引起讨论,因此尚未引起国内学界的重视,而薛著的讨论也还停留在黑格尔本人的思想体系中,其论述依据主要是黑格尔的《美学》,既没有将这种讨论有意识地带入到当时的知识语境,也没有从更广阔的知识链条中去审视黑格尔这一思想的历史价值。进入21世纪后,艺术终结命题开始在国内广受关注,很多学者在讨论时也会自然地提到黑格尔,但此时出现另一种弊端:即不加论证地将黑格尔思想与当下的艺术终结命题混为一谈。综上所述,20世纪80年代以来至今,国内关于艺术终结命题的讨论,与黑格尔真正阐述的观点之间存在严重分歧。知识界的这种模糊对于我们无论是对黑格尔的理解,还是对当下正在讨论的艺术终结来说,都是无益的。因此,笔者认为应该重新回到黑格尔,探讨其艺术终结思想的来龙去脉,并围绕这一命题所产生的争论,从今天的艺术终结的视野来审视它的价值和意义。 一、黑格尔艺术终结命题的生成 对黑格尔艺术终结命题的考察,首先需要回到他对艺术的思索。可以这样说,黑格尔对艺术有着超凡的鉴赏力。翻开他的《美学》,其中对很多艺术作品精当而深邃的评析,已经被历史证明了是那些作品的典范性阐释。甚而这部理论性极强的哲学著作,也被世人看做是艺术批评和艺术史著作,有一些学者甚至提出他是现代艺术史之父。[1](P282)黑格尔本人也对艺术特别关注,戏院、博物馆是他经常光顾流连的地方。而有趣的是,在他并不漫长的人生中,对艺术的分析差不多只是出现在他思想后期的著作中。虽然出版于1807年的《精神现象学》中已经提到“艺术”,但此时他对艺术基本上还谈不到哲学意义上的关注,艺术被放在宗教下面来考察,与现代艺术观念关系不大。1817年,黑格尔的《哲学全书》出版,在其中的第三部分“精神哲学”中,他将艺术单独列出,作为绝对精神的一种表现形式来阐述。由于这部分在全书占据的篇幅很小,只是从556节到563节,因此仅是一个纲要性的描述。这些思想后来在1828—1830年的美学讲演,即我们所熟悉的《美学》一书中得到了充分展开。我们对黑格尔艺术思想分析的主要依据正是这两种著作。 黑格尔对艺术的思考是以他整个哲学体系为基石的。根据法国哲学家科耶夫的分析[2],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曾经发生过一些变化。最初他的设计是以精神现象学为其整个哲学的导论,以逻辑学统摄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彼此间是一种平行结构关系。但最终在体现他整个哲学框架的《哲学全书》中,他的哲学体系衍变成了有着先后顺序的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三个部分,在这一有着时间顺序的完备体系中,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的平行结构被打破,精神现象学也不再是整个体系的导论,而是成为精神哲学中“主观精神”的一部分。在这一体系的前后变化中,还有个地方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在《精神现象学》中处于宗教之下、作为宗教一部分的艺术被单独提取出来,与宗教、哲学并立,成为绝对精神的三种表现形式之一。而对艺术的理解,也由《精神现象学》中广义上的“艺术”转变为被严格划归为“美的艺术”的现代艺术概念。这种理解上的变化为我们讨论他的艺术哲学提供了可靠基础。 《精神哲学》共分为三个部分,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艺术作为绝对精神的第一种表现形式,它承接着第二个部分即客观精神。这种位置也就意味着它自身存在着自然外化的部分,借此与客观精神相对接;同时它还以绝对精神为内核,从而进入到后者的领域,成为绝对精神家族中的一员。这种特殊位置的设定揭示了艺术在精神哲学中的桥梁作用,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规定了黑格尔对艺术思考的路向。 在《精神哲学》的第三部分,黑格尔指出:“当绝对这个意识第一次有其形状时,它的直接性就在艺术中产生出有限性因素。也就是说,一方面,绝对意识分解成普通的外在存在的作品,以及分解成产生这一作品的主体,这个主体沉思和崇拜作品。但是,另一方面,它是一种具体的沉思,是绝对精神作为理想的含蓄的心理图画,在这一理想中,或在这主体精神产生的具体形状中,它的自然直接性,只是理念的一种符号,为表达理念而为充满活力的精神所改变,以至于这形状显示理念,并只显示它:这就是美的形式或形状。”[3](P169)这段话差不多包含了黑格尔对艺术的基本定位,也是他后来在美学讲演中展开自己的艺术哲学思想的种子。 首先,在黑格尔看来,艺术是绝对精神开始展示自身的第一种形式,是绝对精神第一次有了形状时所呈现出来的东西。这种理解一方面使绝对精神有了定在,成为我们可以捕捉的事物。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它决定了艺术的特质,使之成为一种有形体的存在。而又由于形体本身并不是绝对精神的本质构成,因此艺术虽然属于绝对精神,但却被分解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可以直观的形体,另一部分则是内容,即落实为绝对精神的理念。这种二合一成为黑格尔所理解的艺术的本质。在《美学》中,黑格尔更是明确地将这种二合一的艺术本质描绘成,“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了”[4](P47)这种水乳交融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