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与重构:论诗“悟”的理性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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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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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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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审美直觉,诗学范畴“悟”不仅具有感性直接的一面,还具有理性超越的特点。这是一种对所“感”事物的反思与质疑,是对既有思维定势的突破和超越,是在一种新情境中对事物对象的创造性重构和创新。这一理性特征是“悟”有别于“感”的根本之处。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4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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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3)07-0066-05

       宋人以禅喻诗,好以禅悟论诗悟,遂使“悟”转化为重要的诗学范畴。今人多以审美直觉论阐释这一范畴的现代意义,从文学审美性角度看这一观点问题不大。但这种审美直觉究竟是怎样的直觉?这是一种纯粹的感性直觉(如感官知觉),还是融合理性在内的诗性直觉?研究者对于诗悟感性直接的特点论述比较深入,但对于其所含理性特点却研究不足,这是本文所要着力解决的问题。

       今人论述“悟”,多与“感”相通;二者联系紧密,故通常合称“感悟”。有学者指出,“‘感悟’这一范畴中‘感’的限定表明,审美活动中的审美感悟是基于审美主体的直接感性参与的审美活动的基础之上。……‘悟’的获得不是依靠理性分析、抽象思辨、逻辑推理,而是必须通过一种诗性方式,从审美的感性活动中生发,并以审美的感性形式体现出来。”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感”、“悟”的联系,他归结说,“在审美感兴中引发、产生和形成的审美感悟,是以审美方式直觉领悟到宇宙、人生真谛与奥义为旨归和极致的……达到‘灵心妙悟,感而遂通’”。①和多数论者一样,“感”、“悟”被阐释为一种审美直觉。

       但显而易见,同为直觉,“感”、“悟”实际上存在着一定差别。这种差别宋人已有明确意识。《二程遗书》(卷十八)直接指出了这一点,“张旭学草书,见担夫与公主争道,又公孙大娘舞剑而后悟笔法。莫是心常思念,至此而感发否?曰:然。须是思,方有感悟处;若不思,怎生得如此?然可惜张旭留心于书,若移此心于道,何所不至?”思而有感发,方有感悟,才能悟笔法,这是对“感”、“悟”之间关系的精当阐发。朱熹则从诗学发生的角度论述了感而生思的过程,“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②“感”后有思,思而有得,发为言、诗,其实质就是“悟”。

       从理学家的阐释来看,“感”、“悟”范畴间的内在联系表现为:感而生思,思有感发,方有感悟;“感”(感发)是“思”之起点,“悟”(感悟)是“思”之结果。通过“思”,“感”、“悟”之间的内在联系得以展示。此“思”即反思,但这种反思指向的并非西方哲学的抽象、普遍的形式范畴,不是通常理解的逻辑抽象反思,而是一种基于具体直接体验的思考。事实上,宋代理学所谓“涵泳”、“自得”、“反观”,禅学所谓“修”、“参”、“识”等内核都是这种“思”(反思)。一般所谓“悟”是“对……(某种真理)的直觉”就是从“悟”为反思结果这点上说的。质言之,“悟”是一种反思,是一种颇具理性意味的直觉,类似于胡塞尔现象学的“本质直观”;从完形心理学角度看,这种反思就是对所感之物(对象材料)的重构,对于其内在联系(所谓本质)的直觉。有学者认为“所谓感悟近乎理性直觉,或直觉的理性,但比之多了一点奇妙和超越”③,中肯地指出了“悟”涵融的理性直觉意味。

       为什么说“悟”不同于“感”在于它具有反思与重构的特质呢?这从其由宗教渗入诗学的发展演变中即可见出。“悟”一词很早就有,但对古典诗学产生显著影响应在禅宗渗入世俗生活后,突出体现在宋人“以禅喻诗”中。禅与诗的关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其中最核心的本质命题当属“悟”,无论禅悟或诗悟,都是各自领域内的轴心问题。作为一种思想渊源,禅悟深刻地影响着诗悟。佛教传入中土后“悟”的思想开始滥觞,支道林、竺道生、僧肇等人已意识到悟分顿渐迟速,但这还只是在直觉论范围内的讨论;真正赋予“悟”以革命性意义的是慧能。禅宗史上以南顿北渐的标签将南北宗区别开来,但慧能也说过“法无顿渐,人有利顿。迷即渐契,悟人顿修,自识本心,自见本性,悟即元无差别,不悟即长劫轮回”④这样弥合南北的观点。

       慧能之“悟”不是简单地对(永恒超越)佛性的直接觉知,而是在反思日常生活、人生心态后对永恒佛性的创造性重构。他说:“菩提般若之知,世人本自有之,即缘心迷,不能自悟,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善知识!遇悟即成智。”⑤“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故知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⑥强调人人皆有佛性,只是常人的思维定势只知向外求,反而见不到内心本性(即佛性);“悟”就是要在反思日常生活的人生心态后打破这种思维定势,直觉内心本性(即心即佛)。这既是对日常生活的反思和超越,也是对印度佛教成佛在彼岸观念的重构与创新。

       慧能指出:“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念者,于念而无念……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慧能创造性地领“悟”“空”,它不是“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不是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想的空空如也;“空”是“于念而无念”的“无我”,是“不于境上生心”的“无心”,也是“于诸境上,心不染”的“无念”。慧能进一步指出,“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⑦如何顿“悟”(“空”)“无”?无论“无念”、“无我”,还是“无心”,均建基于诸境之“念”、世俗之“我”、尘劳之“心”;只有对日常生活起疑,反思常规,重构现实,才可超越现状,抵达“无”(“无念”、“无我”、“无心”)之境。慧能之“悟”以创造性的重构和创新精神打破人们已经固化僵硬的人格心态,使人们以一种全新眼光看待置身于其中的日常生活,犹如“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千年愚。”⑧它的革新意义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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