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简单性到复杂性

——试论我国教学范式的重建

作 者:
张良 

作者简介:
张良,辽宁盘锦人,华东师范大学-哈佛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课程与教学基本理论,上海 200062

原文出处: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

内容提要:

桎梏于简单性思维的教学范式,因其内在的偏执导致了教学实践面临着还原性、线性、可逆性以及被组织等诸多简单性症结及其危机。基于复杂科学的视阈,从本体论、认识论两个范畴重新审视教学系统,教学的复杂性体现为:教学的关系性、非线性、不可逆性、自组织性等。实现教学的复杂性,应基于复杂性教学的范式重建,其内涵包括:确立“减法式”的教学思维、构建“研究性旨趣”的教学方法以及秉持“创生性取向”的教学知识观。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4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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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519(2013)05-0103-06

       复杂科学是近年来国际学术研究的热门课题,被霍金誉为“21世纪的科学”。途经普利高津的布鲁塞尔学派、美国圣菲研究所以及法国莫兰等的深入发展,不啻一个“复杂性的丛林”。其理论精髓与学术脉络是对西方近代以来科学研究中单向度的静态封闭、线性还原以及机械决定论等简单性思维的批判、修正与超越,强调事物自身本体论复杂性的复归进而倡导动态开放、关系性、非线性、过程性等复杂性思维方式。其实,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包括教育学科在内的各个学科领域也同样面临着简单性与复杂性的问题。然而,“将复杂科学拓展到教育学领域的研究,却完全落后于其他学科。”①鉴于此,有必要从复杂科学的方法论透析教学范式中简单性思维的僭越、偏执及其症结,并对教学复杂性的涵义以及教学复杂性的回归与实现的理路做以探讨,以期对我国教学理论研究与教学实践改革有所裨益。

       一、教学简单性的僭越及其症结

       莫兰将分离的、还原的和抽象的原则统一称为“简单化范式”,②“分离”指由笛卡尔总结的主客二分并由此衍生出的一系列二元论哲学,诸如现象与本质、有序与无序、偶然与必然等。“还原”指将所分离出的二元性进行线性撕裂与静态切割,排除整体、现象、无序、偶然等,还原、简化为本质、必然以及线性等“若干独立的决定论的事件序列的相会。”③“抽象”指将所还原的对象“舍弃它与它的环境的联系和相互交流,把它插入一个抽象概念化的区域,推崇一切可计算的和可形式化的特征。”④此三者的三位一体成就了一个完美的简单性范式,其“理想曾是在现象的表面的复杂性后面发现一个完美的秩序,而这一秩序便规定了宇宙这部永恒的机器的规律。”⑤这种简单思维成为一种基本的科学信念与方法论原则,贯彻在科学研究的各个领域。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米利都学派的泰勒斯、毕达哥拉斯以及爱利亚学派的克塞诺芬妮等自然哲学家便开始找寻和论证世界终极之构成的“始基”、“本源”、“元素”。近代以来,经典物理学便运用这种简单性范式并将之奉为本体论信念,捕捉藏匿于世界背后的本质与规律,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把复杂的宏观世界以某些最为直观明了的公理、规律和法则表述出来。如:开普勒的“行星运动三定律”、拉普拉斯的“神圣计算者”、牛顿的“自然界信奉简单”等等。伴随着自然科学领域的巨大成就,这种简单范式不断侵蚀到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之中,例如:亚当·斯密就用类似牛顿万有引力的“看不见的”力来解释市场机制、维科期望在人类科学里做出类似于伽利略与牛顿在自然科学领域里的贡献、拉美特利指出入的灵魂是自动机的齿轮传动装置、斯宾塞企图将社会有机体论归约于生物有机体等等。

       教育领域中,教学简单性思维可以上溯到文艺复兴时期西方讲授法的鼻祖拉莫斯(P.Ramus),为满足清教徒“追求简单规则、秩序及‘简介风格’的愿望”,倡导简单与不加赘饰的方法,这种“方法就是一种排列分布,把在知识绝对顺序中排序第一的放在所要阐释的第一位,排序第二的放在第二位,接下来依序而行,即‘拉莫斯知识地图’。”⑥这种“知识教科书组织化”的方法着眼于教学秩序性、简单化以大量有效传递知识的“教学快捷方式”。17世纪为满足新兴资产阶级对效率的追求,夸美纽斯将“拉莫斯主义”在教学领域中发挥到极致,提出了所谓“教与学的便易性原则”,即“将一切事物教给全人类的无所不包的艺术”。而这一艺术就是“出于爱好秩序之心”,“只要能保持它的秩序把时间、科目和方法巧妙加以安排,无论教导多少学童都不会比用印刷机在一天之内印一千份最整洁的文章更为困难。”⑦不难看出,夸氏所钟情的“秩序”进一步体现出用唯一正确的方法传授正确知识的主张。启蒙运动时期,夸氏的主要继承者德国教育家赫尔巴特及其学派明确提出教学的“四阶段”或“四环节”即“清楚”、“联合”、“系统”、“方法”。⑧“清楚”就是将整体肢解为部分、动态固化为静态;“联合”和“系统”就是在简单观念的基础上建立联系,达成秩序并得出一般原理与结论;“方法”则是对一般原理或结论的应用和实施。到了赫尔巴特的弟子及再传弟子,教学的“四阶段”或“四环节”被拓展为“五阶段”或“五环节”,在欧洲和北美广为流传,同时也日益程序化、机械化和僵化。⑨秉承赫氏的教学阶段论,前苏联凯洛夫构想出一个更加简化教学时间的操作手册式的教学环节:(1)工作开始的组织(记载缺席的学生,迅速准备当前的工作),用1—2分钟时间;(2)查阅家庭作业的完成,约用3—8分钟;(3)讲解功课的题目与宗旨,并确定其与已学功课的联系,约用5—10分钟;(4)讲述并说明新教材,约用10—20分钟;(5)巩固已经教过的教材,约用10分钟;(6)详细说明新的家庭作业,约用5—8分钟。⑩这一教学思想史中,无论是夸氏的秩序、赫氏的阶段以及凯氏的流程,简单性思维是笼罩教学范式的根本性思维。受此驱动,人们笃信教学现象背后必然存在着教学得以发生并必须诉诸的永恒的、去情景化的固定化方法、普遍式规律以及必然性本质。

       简单性思维的表征有:(1)还原思维。这种思维将普适性的模式、固定化方法以及程序性操作方式奉为圭臬,肢解与破坏了教学的整体性、丰富性、涌现性、情境性以及动态性,在所还原出的模式、方法以及程序的规约与压迫下,教师与学生的反思精神和批判意识被剥离与剔除,最终丧失了教与学的智慧性和创造力。(2)线性思维。这种思维认为教学系统内诸因素的变化毋庸置疑地满足X+Y的叠加原理,认为教学即一种线性的因果性事件,坚持其所还原出的模式、方法和程序具有难以辩驳的合理性以及合法性。(3)时间的可逆性。这种思维赋予教学以先验性、恒定性、绝对性的固定化、真理化旨趣,消解与隔离了教学的生成性逻辑以及时间之矢的否定,即:“一旦知道了初始条件,我们既可以推算出所有的后继状态,也可以推演出先前的状态。”(11)。(4)他组织。这种思维将鲜活、丰富的教学中的一切都排除在教学方法之外,即“只能依靠外界的特定指令来推动组织和向有序的演化,从而被动地从无序走到有序,”(12)在固定、理性教学模式或方法的旗号下,必然导致教学的模式化、生产化以及流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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