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本体论视域中的艺术本体论问题

作 者:
宋伟 

作者简介:
宋伟,辽宁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基于传统本体论暴露的种种弊端,当代哲学确立了有别于传统的现代本体论原则,取代了实体本体论和逻辑本体论的传统模式。现代本体论强调人的生命存在对于世界存在的本体论意义,主张差异性、生存性、生成性和价值性的本体论原则,为当代艺术本体论的思考提供了新的理论资源。澄清传统本体论与现代本体论之间的差别,对于当代艺术学建构具有前提理论清理的重要意义。当代艺术本体论追问应该建基于现代本体论哲学。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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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的本体论追问源于哲学的本体论追问,属于艺术哲学或艺术理论中最为基础、最为根本、最为重要的前提性理论命题。当我们提出“艺术是什么”、“艺术有何用处”以及“艺术的意义在哪里”等疑问时,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提出了艺术的本体论追问。这种本体追问诱惑我们去找寻某种艺术本源性的内在规定,以解答“艺术何以成为艺术”或“艺术如何成其为自身”等疑难。艺术的本体追问究竟意味着什么?艺术本体问题如何成为艺术学理论的前提性理论命题?不同哲学派别的本体论思想对艺术本体追问有哪些限制性规定和启示性意义?对这些问题的探索,将为我们进一步思考和理解艺术提供方法视域和理论基础。

      一、传统本体论批判与艺术本质论终结

      现代主义文学大师卡夫卡曾意味深长地说:“拔根的事我们都参加了。”对此,当代学者张志伟解释说:“这话听起来令人恐慌。……我们为什么会感到恐慌呢?因为我们不知道那根是什么。它却被我们拔了。我们会隐约感到这事与死亡相关。因为我们都知道许多植物被拔了根会死的,我们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拔了根是不会死的。我们之所以感到恐慌是因为我们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可能把什么弄死了,而这被弄死的东西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竟然也不知道。这不令人恐慌吗?也许这被弄死的东西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就是我们自己的根,就是我们的昨天,甚至就是我们的明天,难道这还不令人恐慌吗?”①什么是根?根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而“拔根”就是脱离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

      令人费解的是,提出本体论问题的初衷,显然是为了寻找我们赖以生存的根,但西方传统本体论却在寻根的过程中把根拔掉了,出现了“本体的遗忘”或“存在的遮蔽”现象,致使人类不得不面对“无根所依”或“无家可归”的流离失所状态。那么,如何认识卡夫卡所说的我们都参加了“拔根的事”呢?从哲学思维上看,理解这一点的关键在于对西方传统本体论思维进行反思和批判,以认清这种“刨根问底”式的本体论思维究竟在哪里出了问题。

      一般来说,由于本体论问题所关涉的是一些根本性问题,因此具有某种“刨根问底”的特征。但是,如果将这种追问方式推向极端,不仅会暴露出许多弊端,最后还会失掉本体论问题的原初义。应该说,传统本体论做了很多类似于“拔根的事”,在此我们重点从实体本体论和逻辑本体论这两个主要方面进行分析,反思批判传统本体论的弊端。

      首先,传统本体论把本体客体化、实体化,将本体处理为客观的实体或冷漠的物体。传统本体论将本体预设为某种实际存在的客观物体。也就是说,本体如同我们平时面对的事物一样,总是某种实实在在的物体或实体,只不过与一般的“物体存在”或“实体存在”相比,本体更具有本源性的地位,是一种更基础、更高级、更终极的存在,但它依然还是一种物体性或实体性的存在。因此,传统本体论追问总是要回答“何物存在”的问题。这种思维源自人类朴素的自然哲学态度,如古希腊时期人们倾向于将水、火等自然事物看作世界的本体,中国先哲也将金、木、水、火、土等视为构成万物的基本元素。人们不满足这种过于简单直观的物质本体观,希望寻找更为概括或更为抽象的本体,如古希腊哲人认为数、和谐、理式是世界的本体,中国古代思想家提出了气、阴阳、太极等相对抽象的本体范畴。虽然对本体的设想逐渐抽象,但根本上依然坚信“有物存在”,这就规定了传统本体论所要“刨根问底”的就是那个最基础、最高级、最终极的存在物。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实体本体论”。

      实体本体论最大的问题是,一旦把本体问题完全客体化、物体化、实体化,就必然要求人们以一种纯粹客观的态度来面对本体问题,这也就把本体问题处理成物体问题,本体即实体,实体即物体,由此发展出一种以客观的自然科学态度处理本体的思维方式。显然,把本体问题处理成物体问题是不合适的。人可以完全作为一种物体来处理吗?与之相关,人的生命存在可以仅仅归结为一种物性存在吗?显然,人的心灵世界、人的情感世界、人的理想世界、人的文化世界、人的艺术世界,都不可简单地处理为一种物体性存在。如果可以的话,生存的根基势必会被冰冷的客体所覆盖,生命世界就会变为冷漠的物体世界,人及其生命也就被物化了。这就是卡夫卡所说的“拔根”,拔去了生命的根,使之归于无生命的冷漠世界。

      将这种哲学应用到艺术本体论追问上,就会把艺术作为一个物件来对待,艺术的本体论任务自然就成为客观物体的摹仿、反映或再现。但是,艺术品虽然作为一个物品存在,但并不是客观冰冷的实体。对此,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认为,思考艺术作品的前提是把艺术品与纯然的物品区分开来,他说:“艺术作品远不只是物的因素。它还是某种别的什么。这种别的什么就是使艺术家成其为艺术家的东西。”②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作品建立了一个世界,而“一块石头是无世界的。植物和动物同样也没有世界。它们不过是一种环境中的掩蔽了的杂群,它们与这环境相依为命”。与此相反,艺术却有一个世界,“因为她居留于存在者之敞开领域中”③。在艺术世界中,我们“见物生情”、“睹物思人”、“物我合一”,“使物皆着我之色彩”,物的世界也就是生命的世界,而生命的世界正是艺术赖以生存的根基。

      其次,传统本体论把本体抽象化、概念化、逻辑化,将本体处理为抽象的逻辑。传统本体论追问事物背后所存在的本原基础或终极根据,即规定事物之所以存在的具有普遍概括性的本质规律。在传统本体论看来,事物的本质规律隐匿在事物背后或事物之中,这就引出一个问题:如何通达或实现对事物的普遍概括?这个问题的实质是,人的思维如何切近物体或实体的本质规律。传统本体论预设通过思维逻辑可以把握事物的本质规律。因此,事物的本体、本质或规律也就是逻各斯。本体论是关于存在的理论,也就是关于存在的逻各斯。在古希腊语中,“逻各斯”的本义是指话语言辞,后来具有了“逻辑”、“概念”、“公式”、“定义”等内涵。这样,本体论问题就成为如何通过逻辑概念去抽象地把握事物的本质规律。为此,传统本体论总是倾向于把本体概念看作指称某种实在的本体,从而把概念实体化或实体概念化。也就是说,作为形而上学,它只能抽象地设想某种超验实体的存在,或超验地设想某种抽象实体的存在。西方传统本体论确信通过逻辑概念能够揭示经验现象背后的超验本体,并将作为话语言说方式的逻各斯提升到实体本体论的地位。这种本体论也可以称之为“逻辑本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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