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感文化与生存智慧

——文艺起源新探

作 者:
王进 

作者简介:
王进,1953年生,现为四平师院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本文是作者研究课题“现代文艺学体系研究”系列成果之一,受到吉林省教委科研基金资助。

原文出处:
松辽学刊:社科版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5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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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本文就一个老问题提出了新看法。关于人类文艺的起源在学术界似乎早有定论而又莫衷一是,本文把问题放在原始社会这一历史范围之内,从气感文化与生存智慧的视角出发,得出了文艺起源于以生存为中心的人类三大生产的新结论。并从当代文化选择的历史动向、中国艺术精神的诗性气质、华夏人文源头的生命智慧三个方面,逐层推进地讨论了气化美学的内在机理,做出文学本体观念的全新解说。

      关于人类文艺的起源问题,在许多人看来是一个充满“学院气”的学究式课题,它同现实的文艺运动相去甚远,因而不必太过认真,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说说而己。例如六十年前的舒舍予(老舍)先生在其《文学概论讲义》中就认为,“有三种人喜欢讨论文学的起源:(一)研究院的学者,(二)历史家,(三)艺术论的作者”①。然而正是由于在这个问题上的皮相认识,我们的理论思维和艺术观念始终未能切入艺术的本性,尽管有时也能显出某种片面的深刻,但在多数情况下却陷入了深刻的片面,总体上影响了我们对文艺本质的深刻洞察,因此仍有必要重新讨论。

      (一)

      各种文艺理论关于文艺起源的观点,大体上包括五种说法,即模仿说、游戏说、表现说、巫术说和劳动说。模仿说和劳动说是立足于朴素唯物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偏重于从作为外部世界和人的劳动实践方面来探讨艺术起源,其余三说则主要从生物学或心理学的角度来回答问题,强调人的主体方面的原因和心理、本能的因素,如人追求自由的天性、原始思维的特征和情感宣泄、转移的心理机制。所有这些理论尽管都有不同程度的合理性和独到价值,然而它们共同的缺陷在于都对艺术起源的复杂的多元混合因素,作了单一化的处理,他们看到了原始艺术发生的各种现象形态,但是不能回答这些现象何以发生的终极根源及其动因。

      其实目前人们关于艺术起源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现代人的一厢情愿,例如人们经常提到那首《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和《击壤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就断言它是狩猎或农耕时期劳动生活的形象反映,由此引伸出文学是一定经济基础之上的意识形态,但是这种文字记载下来的诗歌存在不过几千年,很难看作是文学发生的原始面貌。黑格尔在论及艺术的类型时指出:“象征无论就它的概念来说,还是就它在历史上出现的次第来说,都是艺术的开始,因此,它只应看作是艺术前的艺术,主要起源于东方,经过许多转变,改革和调和,才达到理想的真正实现,即古典型艺术”。②这种所谓“艺术前的艺术”才是文学发生的原始形态,它体现了人类对于艺术本性的真正理解。关于这一点,法国戏剧家安托尼·阿尔托在其《剧场及其替身》一书中也指出,人分为两种,即原始人和文明人,因此艺术也有两种。艺术的原始性是艺术的本性,它比较完整地保存在东方,相比之下,西方艺术只不过是它的“替身”。阿尔托以戏剧为例,认为东方戏剧的那些原始形态超越逻辑和文字,把观众投入一种强烈而神奇感受的经验之中;而西方戏剧却过多地受着文明和逻辑的控制,使观众只处于文质彬彬的表层感受范围之内,无法释放他们的深层潜意识。因此,他呼吁在东方戏剧的基础上创建一种真正的戏剧,足以使观众在剧场里剥除现代文明的外在羁绊,深切地在自己内心互相对话对晤,并以此来窥视生存的奥秘源头。由此可见,西方现代艺术也在寻找属于全人类的本原性精神方式和审美方式,阿尔托说明了这样一个逻辑,他们面向东方也就是面向本原,面向终极③。以上两位西方古典和现代美学的大师不约而同地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艺术的原始性或本性体现在东方,寻求人和艺术的本性回归也只能面向东方。

      遗憾的是,我们目前关于文艺起源的各种说法,几乎无一例外的是舶来品,包括我们所崇奉的马克思主义的“劳动说”。不能说“舶来品”一律不好,属于全人类的精神本源方式其实是不分东西方疆域的,问题在于我们是在何种意义上理解了经典作家的论述?例如关于“劳动说”,一般都引用恩格斯的话:“只是由于劳动,由于和日新月异的动作相适应,由于这样引起的肌肉、韧带以及在更长时间内引起的骨骼的特别发展遗传下来,而且由于这些遗传下来的灵巧性愈来愈新的方式运用于新的愈来愈复杂的动作,人的手才达到这样高度的完善,在这个基础上它才能仿佛凭着魔力似的产生了拉斐尔的绘画、托尔瓦德森的雕刻以及帕格尼尼的音乐”。④这段话实际上只涉及了文艺产生的物质条件即肢体的灵巧,重心乃在论证劳动在人类进化中的作用,而并未言及文艺起源,甚至并未言及精神条件,而且所举三个例子也绝无文艺起源的意义。并且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创造了美,却使工人变成畸型”,其具体针对性实质是就资本主义生产与诗歌相敌对而言,也不能发挥到起源上去。至于普列汉诺夫关于劳动节奏与音乐节奏相协调的看法⑤,对于艺术起源来说只具有有限的意义,因为文艺与劳动并非简单直接对应关系,过多纠缠于劳动与文艺的具体联系,反而忽略了原始人的高级生理心理系统对于艺术发生的特殊意义。那么,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有没有关于文艺起源的思想资料呢?回答是肯定的。这个思想资料我以为就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揭示的人类历史的三个前提:“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这第一个前提是人们所熟知的,但是后两个前提却常常被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第二个事实是,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又引起新的需要。这种新的需要的产生是第一个历史活动。从这里可以立即明白,德国人的伟大历史智慧是谁的精神产物”。这里明白揭示的是原始社会的精神生产,所以后边又接着批判说,“德国人认为凡是在他们缺乏实证材料的地方,凡是在神学、政治和文学的谬论不能立足的地方,就没有任何历史,那里只有‘史前时期’”。“一开始就纳入历史发展过程的第三种关系就是:每日都在重新生产自己生命的人们开始生产另外一些人,即增殖。这就是夫妻之间的关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家庭”。这是说的人口生产。这样,在马克思主义那里,构成人类历史活动的前提不是一个而是三个,即物质生产、精神生产、人口生产。而且,“从历史的最初时期起,从第一批人出现时,三者就同时存在着,而且就是现在也还在历史上起着作用”。马克思恩格斯把这统称之为“生命的生产(“自己生命的生产”和“他人生命的生产”)⑥。恩格斯后来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序言中又加以重申⑦,可见这个问题在经典作家心目中的份量。应当说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一观点揭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涵义,它是我们研究艺术起源的根本出发点。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着眼点是人类生命和生存的本身,这同以往人们所认定的经济唯一决定论是完全不同的。同样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其生命的晚期不惜放弃《资本论》的写作而转向对东方古代社会的文化人类学研究,并作了三万多页笔记,取得了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丰富知识,从而超越了迄今为止的单一的阶级斗争历史的视角,大大深化了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认识⑧。从以上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简要分析来看,我们对于人类艺术起源的研究思路已经基本理清,这个思路简括地说就是文艺起源于以生存为中心的人类生产,这里的生产包括物质生产、精神生产和人口生产。当然这个结论还须进一步展开,但其要点是明确的,这就是突出了人类生命主体的存在价值这个中心,同时把非经济因素放在与经济同等重要的地位。这既是对唯物史观的发展和完善,又是对它的深化与超越。因为在原始初民看来,价值追求的重心是活下去,至于怎样活下去,可以说是三大生产缺一不可,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劳动并不是第一位的。从现存各种文化人类学著作提供的资料可知,原始初民的物质生产(图腾崇拜)、精神生产(巫术崇拜)和人口生产(生殖崇拜)往往是浑然一体的,例如原始巫术活动的主要内容一是祈求“图腾餐”,二是祈求繁殖力,反过来无论是求温饱还是求多子都必须通过巫术的既“艺术”的形式,同时所有的巫术形式都内在地包含了原始初民质朴纯真的艺术情思,可以说原始人都是天生的艺术家。正因如此,美籍华裔哲学家唐力权先生在其智慧之书《周易与怀德海之间——场有哲学序论》中力主一种与现代解构主义相抗衡的奠基主义方法——回到人类经验源头的方法,对“依形躯而起念”的泰古哲学语言进行现代诠释,并认为只有中国哲学较多地保留了泰古哲学身心、身物、心物一体相连的中道精神,因而“中国哲学里没有唯心论,也没有唯物论”。⑨这就可见,在这个问题上简单的唯物或唯心其实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正是由于这点理由,人们开始向东方古代社会寻求答案,因为东方文化特别是中国古代的“气感文化”是进行这一精神考古的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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