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的整体性  

——无产阶级美学理想再认识

作 者:

作者简介:
金永兵,男,安徽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现为美国纽约大学访问学者,文学博士,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从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无产阶级的美学理想的角度重新探讨“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命题,可以发现,从根本上来说,二者是一个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整体,“美学的”即“史学的”,“史学的”即“美学的”,二者是不可分割的有机统一体,不应将其简单理解为一种批评方法的两个对立层面。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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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A811.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9142(2012)02-0104-07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①的论述,一直被理解为马克思主义的批评观点、批评方法或批评标准,有时候被简单置换为内容/形式、社会(政治)/艺术、思想情感/艺术技巧、内部研究/外部研究,等等。甚至于将这两方面割裂开来片面强调一方面者,则因时代语境的不同而有不同取舍。对于这些偏颇,学界已多有批评,本文不予赘述。这里要问的主要问题是:

      首先,经典作家决不“用道德的、政治的、或‘人的’尺度”来衡量作家及其创作,那么,这些尺度在现实的文艺批评实践中比比皆是,它们有无存在的理由?很多的解释说,恩格斯并不一般地反对这些方法,只是认为这些方法舍弃了艺术(家)首先作为艺术(家)而存在这个前提。按照这一逻辑,如果这些方法能与“美学观点”有机结合,或者将“美学观点”作为前提性的不可分割的层面,这些方法就是合理的方法。可是,问题在于经典作家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可见,他们提出的“美学和史学的观点”的出发点和价值归宿,根本不是依照“美学的观点”加上任何一种政治的、宗教的、道德的、社会的、“人的”观点的思考逻辑。那么还能不能将经典作家的这一论述理解为“美学的观点”加上“历史的观点”?尽管我们可以强调它们是对立面的统一,缺一不可,我们还能不能强调经典作家在批评实践中哪些是艺术的或者审美的批评,哪些是一种历史的、社会的批评?他们的思维逻辑到底是什么?

      其次,经典作家非常强调“美学和史学的观点”是“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为什么这就是最高的标准,最高的标准在经典作家那里意味着什么?其理论的价值目标是什么?

      再次,美学和历史观点在黑格尔和深受黑格尔影响的别林斯基那里都出现过,他们的看法和马克思恩格斯的看法有何异同?为什么?

      还有,这里的“美学”到底应该怎样理解,能否等同于艺术或者艺术形式、艺术技巧?“史学”又当如何理解,“史学观点”与历史是什么关系,史学派别林立,按照什么史学观点来理解才合理?“美学观点与史学观点”的关系是什么,若是所谓对立面的辩证统一,它们有对立矛盾的问题吗,统一的基础在哪里?抑或它们二者本身就是一个整体,在最高的或者说理想的意义上,二者是一个东西?

      无疑,早在黑格尔那里就提出过所谓“历史和美学的”这一范畴②,并且,黑格尔关于这一范畴内在关系的理解是我们充分理解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相关论述的关键和切入点,不能认为黑格尔只是一笔带过,没有什么理论价值。黑格尔的《美学》在讨论文艺作品如何处理异域或历史题材时说:“我们在这里应该从历史和美学的观点对法国人提出一点批评,他们把希腊和罗马的英雄们以及中国人和秘鲁人都描绘成为法国的王子和公主,把路易十四世和路易十五世时代的思想和情感转嫁给这些古代人和外国人”[1](p.381)。“在法国的艺术作品里,中国人也好,美洲人也好,希腊罗马的英雄也好,所说所行都活像法国宫廷里的人物。”[2](p.340)这里,他反复批评的是法国人面对历史材料的主观化态度,认为他们缺乏对历史的应有的尊重。那么,他是不是只强调所谓历史真实呢?如果如此,莎士比亚对异域历史的英国化处理应该如何理解呢?黑格尔在批评法国人的主观化态度时就进一步说,“一切材料,不管是从哪个民族和哪个时代来的,只有在成为活的现实中的组成部分,能深入人心,能使我们感觉到和认识到真理时,才有艺术的真实性”[1](p.381)。黑格尔根本的意思并不是要实现所谓具体历史的真实,他明确反对那种所谓“仅守纯然客观的忠实”[2](p.343)的艺术处理态度,因为这种处理方式“既不管内容及其实体性的意义,又不管现代文化和思想感情意蕴”[2](p.337),这是黑格尔更加看重的部分,因为这才是理念所贮存的地方,外在的历史事实只不过是理念的实现和表征物,所谓历史真实、历史事实并不构成黑格尔的“艺术真实”。他还强调所谓“真正不朽的人性”,也即所谓普遍人性是艺术成功的关键。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他认为合理的处理方式应该像歌德那样,“在描写东方的人物和情境中始终既维持住东方的基本色调,又完全满足我们的近代意识和他自己的个性要求”[2](p.350)。可见,他所强调的历史真实不过是体现为“基本色调”,他在讨论历史的改编时还说,要保持历史的大体真实,“我们的近代意识和他自己的个性要求”,这才是黑格尔强调的重点。

      并且,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世界里,“历史和美学”内在地是一个整体。因为,在黑格尔看来,一方面,历史是理念的“异化”、外化的结果,是理念的内在矛盾的自我运动、自我实现的结果,换句话说,历史并不纯然是作为一个物自体或实体而存在,它是理念的现实的感性实现与外在表现,是精神的历史、“概念”的历史。“黑格尔本人在《历史哲学》中承认,‘他所考察的仅仅是一般概念的前进运动’,他在历史方面描述了‘真正的神正论’”[3](p.101)。历史是“概念”按照内在目的自我运行的过程。另一方面,在黑格尔看来,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可见,感性显现也即外在表象部分或者说艺术形式部分并不构成美的全部甚至不是最主要部分,最主要部分应该是理念,形式是决定于理念内容的东西。在此,美包含了理念及其外观、内容及其形式的统一。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美和历史并不是两个东西或者说辩证统一起来的两个问题,他们本质上说就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这个整体就是理念。这就是黑格尔的美学观与历史观的内在一致性,或者说他这里首次提出的“历史和美学的观点”的内在一致性。虽然黑格尔大量讨论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问题,但是他不是将“历史与美学”同“内容与形式”作为对等概念来使用的。在黑格尔那里,理念的运动处于不同阶段,其中感性外观与理性内涵、内容与形式或者处于对立或者处于和谐统一,但这都是理念的历史运动本身的内在特点,或者说也是美或艺术的自身的内在特性,而不是所谓历史与审美的对立与统一。至于“历史和美学的观点”如何真正在现实中而不是哲学的逻辑演绎中成为一个整体,成为一个整体对人类意味着什么,这不是黑格尔所论述的内容。

      作为黑格尔哲学的信奉者,俄国批评家别林斯基将黑格尔的理念辩证法予以唯物主义改造并运用于民主主义文艺批评实践中。他在《关于批评的讲话》中指出:“每一部艺术作品一定要在对时代、对历史的现代性的关系中,在艺术家对社会的关系中,得到考察;对他的生活,性格以及其他等等的考察也常常可以用来解释他的作品。另一方面,也不可能忽略掉艺术的美学需要本身。”[4](p.595)他坚持辩证地处理历史批评与审美批评的关系,认为二者对立统一,缺一不可,“不涉及审美的历史批评,不涉及历史的审美批评,都将是片面的,因而也是错误的”[4](p.595)。当然,他还特别强调文艺批评的审美优先性:“确定一部作品的美学优点的程度,应该是批评的第一要务。当一部作品经受不住美学的评论时,它就已经不值得加以历史的批评了”[4](p.595),“无疑,艺术首先应当是艺术,然后才能是一定时期的社会精神和倾向的表现,不管一首诗充满着怎样美好的思想,不管它是多么强烈地反映着当代问题,可是如果里面没有诗,那么,它就不能表现美好的思想和任何问题,我们所能看到的,不过是体现得很坏的美好的企图而已”[5](p.693)。很明显,别林斯基在这里是将审美与历史作为两种批评方法或者说一种批评方法的两个层面的因素来考察的,尽管二者之间存在对立统一的关系,但是它们是不同的东西,与黑格尔将它们的本质都界定为理念有根本上的区别,并且在别林斯基那里,审美的涵义,已被窄化为艺术的某个重要方面,历史也剔除了黑格尔理念哲学的形而上的意味,被唯物主义化为作家及其作品的时代、社会关系,黑格尔那里作为历史和美的本体的理念不复存在。这种思想进一步演化,就自然形成了社会内容与艺术形式或者审美形式的关系问题,本来具有本体论意味的思想,降解为艺术及其批评的内在两个要素或层面的关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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