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推基于类观念的思维定向,表现于类推运用的不同情境。“类”训物事“相似”,“推”训“求”、“度”、“究”等,合言“推求”、“推度”、“推究”,指谓思维的进行。“类推”又言“推类”,以同类相推,即于相类物事由此推彼。《墨子·经下》“推类之难”①、《论衡·实知》“推类以见方来”②,及《汉书·终军传》“明闇之征,上乱飞鸟,下动渊鱼,各以类推”③,俱见其实。类推以人类思维建立物事的联系,或以推论物事之理,成为名辩的方式;或于情事比类,形成文学的表现,作为一种思维的定向,联通文学的形象思维。名辩的类推不舍形象,因以通合文学的领域。只是类推向被视为逻辑的形式,隔断了通往文学的视域,那么本文的推衍,旨在打通文学的路途,论证类推思维的文学表现。 一、“类”的形象性与类推的形名特征 类推作为中西共通的论理方式各具特点,中国“类”观念盖亦渊源有自。《说文·犬部》:“類,种類相似,惟犬为甚。从犬,頪声。”《说文·页部》:“頪,难晓也。从页、米。一曰鲜白皃,从粉省。”段玉裁注谓“‘頪’、‘類’古、今字,‘類’本专谓犬,后乃‘類’行,而‘頪’废”④,则“類”本谓犬相似,引申假借为凡相似之称。“頪”声同“雷”,本作“靁”。《说文·雨部》:“阴阳薄动生物者也。从雨,畾象回转形。”⑤段注云:“‘薄’音博,迫也。阴阳迫动,即谓靁也……‘迫动’下文所谓回转也,所以回生万物者也。”⑥雷、霆近义。《说文·雨部》:“霆,雷余声也,铃铃,所以挺出万物。”雷霆以生万物,故有物类,则“頪”、“雷”声通,义亦关联。从“雷”得声者如“磊”为石相聚,训众石;“壘”为土相聚,训军壁;“累”为丝相聚,训积、增、重等。“頪”与众字声通,益明类聚之义。 “类”以“相似之称”类聚众属,衍为族类、物类、事类之义。族类如《大戴礼记·礼三本》“先祖者,类之本也”,孔广森《补注》谓“类,族也”⑦。又《左传·僖公十年》狐突梦对申生鬼魂“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孔颖达疏谓“类、族,一也”⑧。物类如《黄帝内经·素问·五常政大论》“其类草木”张志聪注⑨、《淮南子·本经》“以养群类”高诱注并谓“类,物类也”⑩。事类如《易·系辞下》“于稽其类”孔颖达疏(11)、《大戴礼记·文王官人》“规谏而不类”王聘珍诂并言“类谓事类”(12)。无论族类、物类、事类,都是基于外在形象的相似,尤其族类同种,具有相似的体貌特征,故以为类,可明类的形象本义。相似亦即相像。《说文·犬部》朱骏声《通训定声》谓“类者肖也”(13);《大戴礼记·易本命》“昼生者类父”,王聘珍《解诂》谓“类犹象也”(14)。而《九章·橘颂》“类可任兮”,王逸注谓“类犹貌也”(15)。《淮南子·俶真》谓道“况未有类”,高诱注云:“类,形象也;未有形象,道所尚也。”(16)“象”、“貌”并是名词。类的形象性乃是通往文学的根本所在。 类推基于物类或事类的相似性,通过比类的形式进行事理的推论。类推是中国名辩学的基本辩论方式,墨家足为代表。侯外庐先生认为墨子“察类”、“知类”,表明“类”在墨子言辩中已经成为“逻辑”的“概念”。“墨子的逻辑思想,即是依据着类概念的类推方法,而这一方法就是墨子所到处运用的辩诘术的灵魂。”(17)墨子类推的论辩,以“明辨其故”即追问此事此义的原因和是非曲直为目的。《墨子·大取》强调“故”、“理”、“类”的结合,盖“辞以故生,以理长,以类行者也”(18)。“理”即客观事物的规律和条理,论辩就是说理,必须循理得故,而推理之法,就是类推。辞“以类行”,就是《小取》所言“以类取,以类予”(19),“取”则取类,“予”则推予,即类推。墨家“辟、侔、援、推、止”论辩诸式,都属类推之用(20)。墨家类推,重在经验,主于实用,指向知识。墨子《非命上》谓言辩“上本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是谓“三表”(21)。“耳目之实”为耳目感知之实,经由“材”的“接”、“虑”,成为知识。《经上》谓“知,材也”,“材”犹五官之谓;又云:“知,接也”(22),知识成立于感官“接”物的反映过程。但知识的获取,非止感性之接,《经上》又谓“虑,求也”(23),指出知识获取过程心智理性的思虑作用,这是墨家类推的知识论指向(24)。及荀子类推,则从“物类”达到“伦类”、“统类”,从而转向伦理的情境,“成为代表和服务于中国传统人文思维的主导推理类型”(25)。 兹明名辩学类推的经验之域与实用目的,尽管墨家类推具有知识论的指向,但并未导致纯粹知识推论的形式逻辑。然自近世西学东渐以来,名辩学辄被比附于形式逻辑,“名辩即逻辑”的观念(26),成为现代的传统。但名辩学固以“名”辩,“名”与“概念”不尽相同,而类推藉名以行,也与概念的推衍有异。按《说文·口部》,“名”以“自命”,从“口”从“夕”会意,以“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盖“名”从“冥”得声以自命,推及事物之名。厥初生民称物以音,然后创字代声,以字专名,“名”即是“字”。《周礼·春官·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郑玄注引或言“古曰名,今曰字”,以见名、字相通(27)。造字初以象形,六书以象形为本。字以象形命名,则形以定名,故谓形名。又名者拟实,名实相对,故“循名而责实”(28)。《说文·宀部》:“实,富也。从宀,从贯。贯,货贝也。”引申为充实义,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引《小尔雅·广诂》“实,满也”、“塞也”,又引《素问·调经论》岐伯曰“有者为实”,以谓“凡中质充满者皆曰实”(29)。物事充实皆然,故名以举实,亦如名以称物,《管子·心术下》谓“凡物载名而来”,《心术上》言“名者圣人之所以纪万物也”(30),名以纪物,合谓“名物”,《周礼·天官·庖人》“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辨其名物”(31),迄近世康有为《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从此内讲中国文学,以研经义、国闻、掌故、名物”云云(32)。“名实”或“名物”对举,“实”、“物”具有而“名”、“字”象形,与“概念”表示事物的“本质属性”不类。固然“名”之所指,不限具体实物,《墨子·经上》兼举“达、类、私”三名,私名以举特定某物某人,如《经说上》孙诒让注举“言于人之贱者而命为‘臧’,则‘臧’非人之通名,故曰私”;类名以举物类,如孙引张云“马而名之‘马’是类也,凡马之实皆得名之‘马’”;达名以举一切物事,如孙注举“‘物’为万物之通名”(33)。凡此不离物之具在,而“名”以汉字象形则是其独具的特点。曾祥云先生认为“名”对事物命名,“名学从其实质来说,属于语言符号学范畴,具体说是一种语词符号理论”(34)。“名”的汉字“符号”象形性与“实”、“物”的实有性,爰使类推凭藉形象的比类通于诗学比兴的审美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