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和阅读中的语言问题

——论保尔·德曼对“新批评”的批评

作 者:

作者简介:
昂智慧,南京大学“985工程”汉语言文学与民族认同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基地。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着重分析了美国文学理论家保尔·德曼对“新批评”的基本语言理论观的质疑,指出他从文本的语言性出发,批评了“新批评”诸如“意图谬误”和文本的“本体论”与“有机整体”等观念。同时,德曼在批评的基础上提出了他的否定性语言观,以提示人们应该充分重视文学创作与阅读中的语言问题。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6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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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尔·德曼是美国当代最重要的文学理论家和思想家之一。德曼的文学理论思想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一种强调文学语言的修辞性和寓言性本质的语言学思想。也正因为此,他的文学批评被称为“修辞批评”和“寓言批评”,而他所强调的阅读方式被称为“修辞阅读”或“寓言阅读”。出于对语言问题的极端重视,德曼曾经断言,“理论的出现……是与语言学术语被引入文学的元语言有关的……当代文学理论的确立发生在索绪尔的语言学运用到文学作品的[分析]中之后”①。

      保尔·德曼曾经暗示自己的文学批评方法是一种“批评语言学分析”(critical-linguistic analysis)② 或“文学性的语言学”(the linguistics of literariness)③,他不仅把语言学视为当代文学理论得以建立的必要前提,而且在自己的文学批评实践中赋予了语言学极其重要的地位。因此,分析研究保尔·德曼的文学语言观,对于理解他的文学理论思想是至关重要的。

      有人曾指出,“德曼与‘新批评’有许多不解之缘,他们都崛起于耶鲁大学,他们对美国文坛的影响程度也基本相同。在解构批评兴起的时候,也如同‘新批评’盛行之时一样,几乎所有的批评家都参照解构批评的原则来修正自己的言行”④。从文学批评史来看,“新批评”并没有真的像米勒所说的那样让位于解构批评,“细读”是德曼和“新批评”的共同特征,也是它们之间关系密切的原因之一。有人甚至断言,“(德曼)不是‘新批评’的杀手,而是它的最后的继承人”⑤。这些充分显示了德曼与“新批评”之间复杂而又充满矛盾的关系。

      就名称而言,“新批评”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保尔·德曼曾经把“新批评”定义为形式主义批评的一种,并且对它在文坛上的影响力颇为不满。但是他并不认为这个名词所代表的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体”⑥。尽管如此,为了行文的方便,也出于对诸多共同被称为“新批评家”的某种程度上的承认,本文仍然把“新批评”作为一个相对统一的流派来看待,与此同时,注意区分开各个不同文论家的观点。

      一、语言能否言说任何体验的全部?

      “新批评”诸评论家素以重视诗歌的语言因素而著称,他们借用马拉美的名言声明诗不是用观念(idea)而是用语言塑成的。这种对诗歌语言的重视首先来自英国语言学家和文学批评家I.A.瑞恰兹。瑞恰兹敏锐地察觉出文学语言的特殊性质,提出了语言的两种用法,一种是“符号语言”,另一种是“情感语言”,并且指出后一种语言是一种“伪陈述”,它是不能用经验的事实来核实的。

      德曼对“新批评”的批评从瑞恰兹开始,而且他的批评集中表现为解构瑞恰兹的语言观。这些批评首先出现在《形式主义文学批评的终结》一文中。在这篇文章中,德曼首先指出:

      对于瑞恰兹来说,文学批评的任务就在于正确理解作品的指称含义(signifying value)或者它的意义;这是一种介于作者的原体验和它的传达之间的、准确无误的一致性。对于作者来说,在形式上努力进行的劳作就体现为建构一个语言结构,从而尽可能准确地传达自己最初的体验。一旦假定作者建构了这样一种交流的方式,它就同样对读者具有意义,然后,所谓的交流就发生了。⑦

      瑞恰兹还认为,批评家的任务同作者的建构活动呈相反的方向,它是通过细致准确地研究作者所建构的含义形式(signifying form),然后追溯到作者的原体验,即那个产生了这个含义形式的体验。在瑞恰兹看来,只有通过阅读追溯到那些同作者的原体验或体验群相接近的那些体验时,正确的理解才可能达到。而由于在这样的过程中,错误和谬见层出不穷,所以,瑞恰兹撰写《文学批评的原理》一书的目的就在于详尽地阐述如何避免这些错误。但是,德曼认为,瑞恰兹从来就没有对是否可能获取一个正确的理解产生任何怀疑⑧,这正是德曼所不能赞同的地方。

      对于瑞恰兹所谓的“准确无误的一致性”,德曼提出了疑问。他指出,瑞恰兹的上述观点似乎是建立在常识之上的,但实际上内含一些很成问题的、本体论上的假设。其中最基本的一个假设就是:诗歌语言能够言说任何体验,甚至包括某种简单的知觉。在德曼看来,这种对体验的全部过程进行言说是不可能的。他强调,虽然关于一个物体的感性意识和关于这个意识的体验是确定的,但是,如何建立一种关于这种体验的逻各斯(或就艺术而言,建立一种形式),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了。德曼举例说,无论是一个简单的陈述:“我看见了一只猫”,还是波德莱尔的诗《猫》,它们都无法包容叙述者对现实中的那个猫的意识中所携带的所有的体验,在德曼看来,语言并不是简单地包含和表现了体验,而是重新建构了体验,因为我们对于曾经发生的体验只有通过语言的重构才能表述。在《文学批评原理》一书中,“瑞恰兹假定了符号和其所指物体之间的一种完美的连续性。通过一种重复性的联结关系,符号替代了其所指物体”⑨。但瑞恰兹所希望出现的那种能够返回到原初之体验的语言是没有的,因为叙述者用文字所指代的那个“猫”应该是“这里”和“现在”的那个“猫”,而这个“这里”和“现在”必须要由叙述者和读者自己去重新构想,因为它们早已在文本构成之前就消失掉了。也就是说,正如瑞恰兹所意识到的,语言中包含了空间和时间的维度,所以语言的所指对象要求我们去建构新的时空世界来达到对它的叙述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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