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之必要

——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文化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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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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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7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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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严格说,文化批判只是一个现代现象。在西方,是启蒙运动之后,即“资产阶级文化”成为体制性主流之后,知识界对现代文化的反思运动。但是,把文化批判看成从西方引入的思想方式,或是把文化批判等同于“西式”自由主义,实在是过于简单化了。在中国,文化批判经常与启蒙二位一体,不能与西方的情况相比附。

      体制是文化批判的他者,也是文化批判的前提。但并不是所有对体制的批评都是文化批判。文化批判自身看来有以下三个标准:

      首先,文化批判不是批判体制本身的运作,而是批评体制借以立足的文化规范;不是指斥督励前规范:朱熹批评皇帝模范汉高祖唐太宗“假仁借义行其私”。批评虽尖利,实为“前规范批评”。与司马光批孟子“君轻民贵”论是“以德抗爵”听来正好相反,实质上一样是顺应理论。文化批判是对规范的超越,即所谓“元批评”(metacriticism)。

      文化批判也不是指斥规范的弊病,而是对规范作形而上的思辩。也就是说,批判不是象牙塔中的玄思,它是社会性的,却又是非实践的。“知行合一”的实践是批判者个人的事(例如陈独秀实践“离开书房就进牢房”的誓言),但此种实践已不是文化批判的一部分。

      最后,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点,批判应当把自我作为反思的他者之一。文化规范的力量在其“自然化”,它独断,却好像并不强加于人。例如阿Q,“我们虽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的正气”。可以说,没有清醒自我批判,认为文化规范波及天下我独能免,不可能是真正的文化批判。

      达到这三标准,很难。因此我们说文化批判在中国从来没有形成气候,能达到这三者的批判者个人,也很难找。因此,文化批判在政纲尚无完人可作先师。

      宋明理学虽然富于形而上思辨,程朱道学“去人欲存天理”,做的是前规范训示。孔子的省身,“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孟子的“反诸求己”。引向陆王心学的良知本体论,都是前规范的自我督励。道家主张“自知者明”“自胜者强”(老子),似有自我批判意识,但以“不谴是非”为原则,逃脱了规范的反思。佛教在中国士大夫化成即心成佛,或民俗化成积德求报,失去了批判与自我批判的力度。佛教在传入中国前后,在自识上不断加难度:原始佛教说六识,在五感官识上有“意识”,取得表境转化;大乘唯识宗讲八识:第七持业识,向内思量自我而加执取,取得思量转化;第八心识(阿赖耶识),为我,法生起根据,取得异熟转化。北朝“地论”学派,已加入第九天垢识,成佛之道必须超越主体,“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永远只是待实现的理想境界。但初唐后中国佛教的主流不再是唯识宗,而是“事随理园”的华严宗,及与其相近的中国式的“顿门”禅宗,走向即心见佛,见性成佛,自审力就差多了。唯识宗直到晚清才重新受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重视,岂是偶然。

      李卓吾常被认为是中国启蒙思想的第一个烈士,怕不能算是文化批判的第一个圣人:且不谈面对的是中枢蠹烂的文化局面,“生性不受管束”(《豫约》)的意气用事,“自量心上无邪,身上无非”(《与周友山书》)的过分自信。相比之下,王船山,黄宗羲、顾炎武、焦循等人,他们的文化思考更为清晰。

      王船山“理欲明而心更审之”(《四书训义》卷十四)指明了理学道德论的根本错误。而且他明白理学的最大恶果是原教旨主义式的礼教下延,把规范全民化。‘性心自发’之误在于认为“野人贤于君子”(《读四书大全》卷七)。

      可惜船山之论一直无人看懂。孔子不惮其烦地区分“君子”与“小人”。而理学反其旨,把君子之德强加于全社会,拆除了儒教维持意识形态功能的最大保障。“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本身并不荒唐,其荒唐在于把礼教强加于本享有一定礼教豁免权的小民。明清以后,越到下层烈女越多。“礼教吃人”,士人为礼教牺牲是题中应有之义,维持名教是他们的责任。吃到老百姓,才是可怕的事。

      五四以来激烈批判名教者,给西方式民主观念弄糊涂了,没有弄懂中国社会的道德分层机制。结果与晚明一样,知识层从礼教解放了出来,村镇老百姓却恪守规范,以致社会角色倒置。

      2、

      说文化批判在中国一直没有真正立足,并不是说中国缺乏批判思想,单靠批判思想,并不形成文化批判。今天读先秦诸子,几乎个个都有批评,却说不上是文化批判。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学理上无稽,说孔子有托古改制的批评思想,却并不错。托古固然是保守,文化批判原就不以激进为唯一可取的倾向:在文化主流唯激进是骛时,文化批判很可能是保守的。

      文化批判的建立,首先须以主流文化体制为对象,为条件。当主流体制尚未确立,文化批判既无可能也无必要;当主流体制摇摇欲坠,文化批判会难以抵挡中枢真空的强大吸力,变成在野思潮,争夺主流思想地位,从准体制进取正体制。所谓体制,应读成复数,它不一定单指官式体制。

      沈从文在1942年的《文学运动的改造》中再次把“在朝”与“在野”并提,可谓目光如炬,大陆批评家到今天,整整半个世纪之后,才明白提出“庙堂文学”与“在野文学”都是“社会本体文学”。而在当今中国,以强大的大众传媒为渠道的俗文化,也正在成为新的体制。

      先秦时,文化失范,“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墨家“兼爱”,儒家‘兼陈万物’,都是进取天下的架式。此时道家指责“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篇》),号召“绝学”,退出竞争,却可能具有接近文化批判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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