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自己的陌生人

——兼论教育与人的放逐和“归家”

作 者:

作者简介:
高德胜(1969- ),男,河南信阳人,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教育原理、德育原理研究,江苏 南京 210097

原文出处:
高等教育研究

内容提要:

人有“向外看”认识世界的需要,也有“向内看”认识自我的需要。相对而言,认识世界易,把握自我难。现代科技极大地增强了现代人向外看世界的能力,但同时现代人向内看自己的能力却在萎缩,我们差不多已经变成了自己的陌生人。教育本来是帮助人认识自己的活动,但现代教育作为现代社会的“盟友”,也在推着人远离自己。现代人远离自己的过程,也是心灵“暖死亡”的过程,导致的人性与道德问题后果严重。教育是否还能照亮现代人回到自身之路,取决于教育能否进行驱动力调整和形态的转变。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3 年 08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G40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0-4203(2013)02-0009-11

      一、我们都是自己的陌生人?

      人与一般动物的一个区别在于人是精神性存在,有意识和自我意识。失去这种精神性,失去对自我的认识,也就是失去了人的特异性,使人降格而与一般动物无异。精神的丧失,也就意味着人之特性的丧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说“未经省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但人认识自己之路异常艰难,可以说是“难于上青天”。人有双眼,但这双眼不是朝内,而是朝外的,其主要功能是对外在世界的认识与把握,不是对内在自我的返观与透视。人之双眼不是看不到自身,而是很难“看到”自己的内在精神性世界。甚至,当我们进行认识自己的精神性活动时,不得不闭上“身体的眼睛”以便打开“心灵的眼睛”。[1]眼睛作为人体器官,一般情况下都能正常发育并发挥功能,但“心灵的眼睛”作为一种内在官能,一方面,不是自然发育的,不经自我努力与教育引导无法“打开”;另一方面,即使已经打开的“心灵的眼睛”也容易被外在力量所蒙蔽,甚至“致盲”。一个明显的证据就是很多人在人生的早期有很丰富的内心生活,“心灵的眼睛”可以说已经睁开了一条缝隙,但到了成年,却再也无法面对自我,再也没有精神生活,“心灵的眼睛”可以说因蒙蔽而“失明”。

      认识自己之难还在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容易吸引人向外看的目光,从而压抑人向内看的“目光”。与一般动物与自然世界融为一体不同,人从自然中脱颖而出,能够意识到自己与自然的分离,能够用身体的眼睛审看外在于己的世界。而这外在于己的世界奥妙无穷,着实令人惊奇,能够深深地抓住人的目光。而且,人来自自然,自然是人的“老家”,赫然挺立的人虽然已经无法再与自然融为一体,但对自然总是保留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依恋之情。更重要的是,外在世界不单是人审(看)美或感情依恋的对象,还是人生存的依靠,因为人的生存所需从根本上说都取自于外在世界,没有对这个世界一定程度的了解,人就无法适应,就不可能活下去。无论是简单地活下去,还是想要活得更好,都离不开这外在世界的养育,这更增加了人对外在世界的关注。另外,与外在世界的无限与永恒相比,人自身是那样的渺小、有限、脆弱,“力量”对比的悬殊一方面激发人将更多的关注投向外在世界,另一方面也促使人“闭上心灵的眼睛”以避免看到自己的弱小与有限。

      无论有多难,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认识自己都是人之为人的基本需要和本然特征,作为人我们必须“向内看”。如果没有“向内看”作为前提和基础,我们“向外看”的目光也会扭曲。卡西尔指出,从人类意识原初萌发之时起,一种对人自身的内向观察伴随着并补充着对外在世界的外向观察。一个明显的证据是,“在对宇宙的最早的神话学解释中,我们总是可以发现一个原始的人类学与一个原始的宇宙学比肩而立:世界的起源问题与人的起源问题难分难解地交织在一起”[2]。一旦外向观察脱离了内向观察,总有目光深邃的伟人力图将这种偏离拉回,比如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所处的时代,自然哲学兴盛,人们的关注点在于宇宙和自然,不在于人自身。根据自述,他自己年轻时也被当时流行的自然哲学所吸引,想通过研究自然知道每一事物产生、消亡、存在的原因,结果是“被那些研究搞得简直是头昏眼花,以至于失掉了自己和别人原来具有的知识;忘掉了自己从前曾经以为知道的许多事情,连人生长的原因都忘了”[3]。苏格拉底所要做的就是将人的目光从宇宙和世界重新拉到人身上,慎思“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个更为迫切、更为重要的问题。正如西塞罗的著名评论,苏格拉底是“最早将哲学从天上召唤下来的人,使它在人的城邦中生根,并进入各个家庭,还迫使它审视生命、伦理与善恶”[4]。正是因为意识到“向内看”或者说“认识自己”的重要性,我们曾经创建了诸多活动领域以增强这种能力,比如人文学科和教育活动。人文艺术学科是由“认识你自己”的需要延伸发展出来的各种知识领域,其宗旨就是引导人审视自身、过内在的精神生活。现代以前的教育基本上是人文和道德教育,其基本指向也不是外在世界,而是人本身,是帮助人认识自己的活动。正如维柯所言,帮助人认识自己是教育的首要目标,因为“对任何人来说,自知都是最强有力的激励,促使他去以尽可能短的时间来获取全部领域的学识”[5]。

      现代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在这个时代人类有了功能强大的“第三只眼”:现代科技。有了这“第三只眼”,现代人“看世界”的能力几乎达到过去只有神或上帝才能达到的水平。现代人不仅可以探测遥不可及的宇宙星系,还可以深入到微观世界,深入到构成物质的微小粒子内部。这“第三只眼”的功能当然不仅是“看世界”,而且还帮助我们通过现代实验这种带有暴力性质的方法“逼迫自然说出自己的秘密”,以更好地控制自然为人的生存与发展服务。所谓科学技术就是“人类由于认出自然的性质和规律,以便利用它们和控制它们,从而使自然能为人类自身利益服务而具有的各种能力和手段”[6]。也就是说,科学技术作为“第三只眼”不仅满足了现代人向外看世界的好奇心,扒掉了曾经覆盖于自然之上的神秘面纱,使自然蜕变为人类单纯的资源库,而且还帮助人类制造出原本并不存在的丰富的无机人造物,使现代人可以享用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正是基于这种巨大成功,现代科技已经成为现代文化的中心,用波斯曼的话说就是“我们在利用技术提高我们生活质量的同时,实际上已经允许它抽空我们文化的精髓和智慧。我们对现代技术的迷恋使我们用量化计算取代质的评判、用技术手段取代真正的人类目的,并最终使我们的世界成为一个除了技术意义之外,别无所有的世界”[7]。在这样的世界,现代人已经失去了向内看自身的冲动和愿望,因为现代人的所有注意力已经被现代科技牢牢抓住。即使想返观自身,也是以现代科技所规定好的方式去返观,即把人当作一个科学研究与实验的对象,把人当作自然的、物质的存在。这样的向内看,看到的不是人自身,不是人的精神性,而是人的肉体存在、人的动物性和物质性。人的那些无法用现代科技量化的思想和精神,在现代科技的度量衡面前简直一钱不值,如敝履般被丢弃了。

      借助现代科技的中介作用,现代人的目光和注意力有很大一部分由自然转向了人造物质。而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则进一步解放并激发了人类深不见底的欲望,而欲望的满足必须依靠现代科技,可以说欲望推着现代科技往前走,而每一次科技进步则激发甚至创造出更多欲望,二者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循环”。这进一步降低了现代人向内看自身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享受物质财富的现代人实际上也被物质所虏,在拥有物质的同时也被物质所拥有,沉溺于物质,被物质所包围,患上了严重的“物欲症”(affluenza)[8],没有闲情和动力去回看自身。过去时代,物质财富有限,人类之所以要向内看,一方面是基于人性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要通过自省等精神活动节制欲望,因为不控制欲望,又没有充分的物质去满足欲望,人就会为此而烦扰,就无法过上健康、美好的生活。如今,物质极大丰富,而欲望则成了推动科技和社会进步的动力,通过向内看的精神性活动节制欲望的必要性失去了社会基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