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本体论批判与艺术本体论追问

作 者:
宋伟 

作者简介:
宋伟(1957-),男,山东长岛人,辽宁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美学理论和文学理论,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原文出处:
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西方传统本体论实质上是一种实体化、抽象化的形而上学,建立其上的艺术本体论追问导致艺术存在本源性意义的遗忘。艺术深植于人类生命存在的本源性境遇之中,艺术是人类生命实践活动以审美感性方式所呈现或绽出的本源性存在意蕴。因此,艺术本体论问题内在于生存本体论的哲学视域之中,艺术存在的本体论意蕴也就是生命存在的本体论意蕴。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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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6597(2013)01-0063-06

      艺术本体论追问源于哲学本体论追问,是艺术哲学或艺术理论中最为基础、最为根本、最为重要的前提性命题。面对艺术本体这样一个玄而又玄的形而上哲学问题,许多人也许会望而却步或敬而远之。其实,关于艺术的本体追问虽玄妙深幽,但离我们也并不遥远。可以说,它已经内在于我们平常对艺术的体验与思考之中。当我们提出“艺术是什么”、“艺术有何用处”以及“艺术的意义在哪里”等疑问时,我们也就在某种意义上进入了艺术的本体论追问。这种本体追问诱惑我们去找寻某种艺术本源性的内在规定,试图去解答“艺术何以成为艺术”或“艺术如何成其为自身”等疑难。

      一、本体论问题的原初涵义

      鉴于艺术本体问题的复杂性,我们并不想直接给出一个关于艺术本体的界定或答案。在此,我们将侧重点转移到对艺术本体的提问方式或思维方式本身的考察上来。也就是说,在我们进入艺术本体这一题域时,首先需要对本体论的提问方式或思维方式本身进行前提性的反思和批判。人们为什么会提出本体的问题?本体问题的意义何在?这种提问方式形成了怎样的思维方式?或者,这种提问方式是在怎样的思维方式背景中和规定中展开的?进一步的问题还有,这种提问方式或思维方式是否合情合理?它的优长之处和欠缺之处在哪里?

      众所周知,关于本体的探求一直是哲学中最为重要的根本性问题。在西方哲学中,ontology被称之为第一哲学,指“关于存在(on)的理论(logos)”,中文译为“本体论”、“存在论”、“是论”或“形而上学”。虽然,中国哲学没有西方严格意义上的ontology,是否翻译为“本体论”也还存有许多争议,但对世界万物的本源性探寻一直是人类所共有的思想诉求。尽管对“本体论”哲学有不同的解释,但它所探寻的核心问题是“存在之所以存在”的本源性基础和根本性依据。也就是说,无论有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本体论”哲学,“本体论问题”在不同的人类文化思想中都始终存在。在此,我们从最广泛的意义上使用“本体”或“本体论”概念,其义涵盖所有关于事物本源性或根本性问题的“本体论问题”。

      按照“关于存在(on)的理论(logos)”来理解,将ontology直译为“存在论”或许更为准确,但译为“本体论”依然可以更明白地表达出“本体论问题”的精神实质。在汉语中,“本与体”都源自于树木之根的象形。“木下曰本,从木,一在其下”(许慎《说文解字》)。本即是根,根即是本,“本”即是根本。“体”是指“本”、“根”的生长发育,因而,“体有万殊,物无一量”、“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陆机《文赋》)。“体”源于“本”,摇曳多姿,繁华茂盛。宋代思想家朱熹曾形象地说:“太极如一本生上,分而为枝干,又分而生花生叶,生生不穷。到得成果子,里面又有生生不穷之理,生将出去,又是无限个太极,更无停息。”(《朱子语类》)远古先民们在种植的生产实践中经验到“本”或“根”对于万物生成生长的重要意义,“根深叶茂”、“根深蒂固”、“固本清源”、“追本溯源”等等,都可以说是某种关于“本体论问题”的直观经验表达,由此衍生出“本根”、“本源”、“本质”、“本然”、“本来”、“根本”、“根源”、“根据”、“根由”等诸多概念。“可见,对‘本’的信赖和推崇深深植根于农业民族的自然观中,成为中国传统一个基本的哲学隐喻,所以中国传统‘本体论’又称‘本根论’”[1]17-18。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思想中“本”的本源性与“体”的生成生长性,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也就是说,“本体论问题”既关乎事物的本源性,也关乎事物的生成性。这一点,对我们理解广泛意义上的“艺术本体论问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简言之,“本体论问题”是我们可以经验或能够经验到的关于事物生成生长的一些根本性问题。这一点,无论对西方还是对中国应该说都是适用的。因此,关于艺术的本体追问虽玄妙深幽,但离我们也并不遥远。可以说,它已经内在于我们平常对艺术的体验与思考之中。当我们提出关于艺术的种种疑问时,我们也就在某种意义上进入了艺术的本体论追问。如此说来,关于艺术本体的追问,即关于艺术如何生成生长的一些根本性问题,自然也就成为艺术学理论反思的题中应有之义。

      虽然本体论问题是我们可以经验或能够经验到的关于世界存在的根本性问题,但是在将这种经验到的本体问题上升为一种哲学思维方式的过程中,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致思方式,会发展出不同的本体论。因此,中西方关于本体论的追问依然存在着很大的不同。大致上说,从古希腊开始的西方传统哲学将追问“存在之所以存在”的本体论确立为“第一哲学”之后,本体论问题越来越形而上学化,形成了实体化、抽象化和知识化的本体论传统。相较而言,中国的本体论问题则并未形成系统的理论知识体系,更多地保留了体验性、生成性和生存性的特征。

      二、传统本体论美学的奠基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是西方文化思想的奠基者和开创者,后人评说他时曾不无夸张地说,两千多年以来的西方哲学都不过是柏拉图的注脚而已,由此可见其影响力之大。当然,这种影响并非局限于哲学范围,而是坚固地规定了西方的文化思想和知识形态,其中也包括对西方古典美学理论的深远影响。正是由于柏拉图的影响,西方古典艺术学形成了在哲学、美学的视野中进行艺术本体论追问的悠久传统。在此意义上也可以说,西方古典艺术学也基本上难逃“柏拉图注脚”的命运。

      柏拉图关于艺术的思考与其哲学、美学思想紧密相关。甚至可以说,柏拉图的艺术学思想始终隶属于他的哲学和美学。这一点对后来的艺术学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柏拉图之后,几乎所有的艺术学理论都必须有自己的哲学基础,以至于人们干脆就将有关艺术的理论思考称之为“艺术哲学”。直到今天,人们依然难以想象一种缺少哲学思维的艺术理论存在的可能性。然而,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柏拉图建立了哲学与艺术学、美学与艺术学之间的紧密联系,而是他的哲学思维方式奠定和塑造了西方的知识形态,全面渗透和影响了哲学、科学、政治、艺术等各个领域。换言之,柏拉图对美学和艺术理论的影响并不在表层上,而是在建构西方思维方式和知识形态的意义上。

      从哲学的层面上看,人们将柏拉图所创立的哲学思维方式和与之相关的知识形态称之为“柏拉图主义”。柏拉图主义的最主要特征就是本质主义。本质主义也称“本质论”,它先行预设事物存在着共同的本源、本质或本体,由此构成事物存在的内在根据、最高真实和终极实体。这也就决定了西方知识形态的主要特征是:以探寻事物的本源、本质或本体作为知识取向的终极追求;知识的全部意义和最高目的在于追究现象背后隐藏的本质;知识的提问方式、推论方式和逻辑结果是得出普遍概括性的定义。这种本质主义的知识传统落实到美学和艺术理论上,就表现为对艺术的反思与追问,主要是对艺术本质的反思与追问。“艺术是什么”即是“艺术的本质是什么”的追问,回答“艺术的本质是什么”也便合乎逻辑地成为艺术学理论建构体系的最基础、最核心的命题。应该看到,本质主义知识形态对事物内在本质刨根问底式的追问,对于人类认识事物的本质规律,促进西方科学理性精神的长足发展,具有非常重大的历史意义。但是,也必须看到这种知识形态自身所存在的缺欠与不足,尤其是当人们已经习惯地将这种本质论视为毋庸置疑的知识传统时,更应该对其所存在的弊端有清醒的认识。这里,我们主要从美学或艺术理论的角度来分析柏拉图本质主义所存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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