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7)02-0044-17 文学,特别是纯文学的创作和接受,在当代社会文化生活中正在面临一种持续的被边缘化处境。不仅文学的社会功能严重萎缩,文学的审美功能也被空前地削弱。20世纪下半叶以来,伴随受现代性支配的全球性商业消费文化的崛起,以及信息媒介革命产生的“读图时代”的降临,正统文学已被抛掷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边缘位置。而传统经典文学边缘化的一个重要表征,就是作为纯文学代表形态的诗歌与舞台戏剧(尤其是悲剧)的式微。于是到了世纪之交,许多著名思想家或批评家(如德里达、希利斯·米勒)都开始哀叹“文学的时代结束了”,“文学终结论”一时在理论界甚嚣尘上。固然,高呼“文学终结”者未必真以为文学会终结,世纪末流行的种种“终结论”更大程度上只是一种理论噱头。但这样耸人听闻的呼告在全球范围内流布开来,已足令许许多多文学研究者坐立不安了。于是,文学理论界又出现了安慰性的解释:“文学是难以替代的,也是不会终结的”,“终结的只是某种文学思潮、某种文学体裁、某种文学形式的消失、转换与更迭,而不是文学自身的终结。”① 当然文学不可能短时期内消失。文学是历史性的产物,②便会有文学思潮、形式的生灭、更迭,故而面对文学的变化无需大惊小怪。但是,依据同样的历史主义逻辑,作为历史性产物的文学,这一文化形式也必将有其生命周期,即有盛衰与生灭。所以,文学终结论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而且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否认当代文学被边缘化这个基本的事实判断。那么,文学是否就会这样一往而不返地衰落下去呢?从目前的现状看,传统文学的持续衰落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尽管如此,在当前的新兴媒介文化中,也酝酿着文学发展的新的契机。文学其实正在经历某种深刻的转型,这个转型表现为亚文学的兴起。 一、“亚文学”范畴 所谓“亚文学”(subliterature),大概是20世纪下半叶才出现的一个理论概念。在西方,这个文学术语至今也没有在学界广泛流行。在相当小众化的使用中,它主要指的是侦探小说之类不具备太多文学价值的“廉价小说”或“一毛钱小说”(dime novels)。按照卡维蒂(John G.Cawelti)的解释,“这个概念反映了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那种传统的量的区别。但这个概念太模糊,经不起太多分析。即使从文学不管的地方开始算作亚文学,区别通常依然取决于个人趣味,这个术语只是表明研究对象是某种更好的事物的低级形式。像许多应用于大众文化研究的概念一样,亚文学观念不可避免地混淆了规范与描述的问题。”③虽然这个概念一直在不太规范的意义上被部分学者使用,但直到20世纪末这个术语在西方仍旧主要是指某些区别于精英文学的大众文学、流行文学或边缘文学。1995年出版的《韦氏文学百科全书》收入该词条时,那仅有的一句话解释即反映了这一普遍观念事实:“亚文学(subliterature)”,“即被认为是次于正统文学的流行写作(譬如悬疑或冒险故事)。”④有些西方学者认为,“亚文学”概念是在精英主义文学观念下形成的带有一定贬义色彩的术语,于是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法国文学知识分子启用了另一个名词“la Paralitterature”(英文paraliterature,该词国内译作“副文学”“泛文学”“辟文学”“类文学”“代文学”等等)来指称这些边缘文学现象。近半个世纪以来,“副文学”研究在法国还形成了一个以让·托泰尔(Jean Tortel)、库埃尼亚斯(Daniel Couégnas)、布瓦耶(Alain-Michel Boyer)、封达内什(Daniel Fondanèche)等为代表的学术小圈子,被有些学者称作“副文学研究学派”。⑤但无论是“亚文学”还是“副文学”,在西方都是指与纯文学相对的低俗文学或边缘文学,⑥内容其实并无实质区别。命名的不同,仅仅是对待这些边缘文学认同程度的区别。本文这里为突出当代亚文学现象区别于一般传统文学的独异特征,所以宁愿采用“亚文学”这个略带贬义同时又包含着某种叛逆、抗拒正统文学体制意味的术语,而不愿采用诸如“副文学”这种已经渗透着精英文学观念并为之收编、改写的概念。 西方的“亚文学”或“副文学”概念对中国学界并没有产生多少直接的影响。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也自发生成了“亚文学”概念。一开始,这个概念只是被用于指称非纯文学(诗歌、戏剧、小说)的“杂文学”体裁——散文。⑦最近一些年又有人用该词指称1990年代后期以来的各种非主流新潮小说或先锋文学现象,⑧或者指缺乏文学性的低俗叙事文字,⑨等等。总之,概念莫衷一是,使用相当混乱。“亚文学”不仅被用于低俗文学范围,也被用于指称代表精英文化的高雅文学范围。这似乎印证了卡维蒂的观点,这是个模糊、经不起推敲、取决于个人趣味的不规范术语。但认真研究一下中国学者以往使用这个术语的情况,也会发现它们之间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非主流”或“非正统”——“边缘性”。“亚文学”概念,无论是在西方还是中国,都有这个共同点。所以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亚文学”指的是一种非主流、非正统的边缘文学现象。 边缘文学现象,任何时代都有。从国风、乐府民歌、词、宋元话本,到女性写作、少数族裔写作,甚至莎士比亚戏剧,今天我们知道的许多经典文学现象都曾经边缘过。所谓边缘文学,就是指特定历史社会条件下,被遮蔽的、压抑的、沉默的文学。它们构成文学的潜流。因为除了少数被“扶正”的例外,其实历史中大多数边缘文学都已在文学的记忆中消失。今天研究者只能在那些挺过历史风雨洗刷后残存的文本以及各种笔记、档案和文物中,寻找其曾经存在的痕迹,推测其历史原貌,但这些残留的蛛丝马迹往往不足以描绘清晰的亚文学历史图景。于是历史上绝大多数文学的潜流,最终成为知识的黑洞。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亚文学。今天记录亚文学现象,一方面固然可以保留历史档案,另一方面实际也是对当代文学历史变迁的见证。当代的亚文学,作为非主流、非正统的文学现象,严格地讲,它已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亚文学。所以,研究当代亚文学,应该首先来界定当代亚文学。界定当代亚文学当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文学本身是很难定义的,甚至是不可定义的。故而本文不得不放弃那种赤裸裸的本质主义做法,转而历史地限定其范围,然后描述其特征。而即便是以一种历史主义的方法来限定亚文学的外延范围,在没有树立清晰的亚文学内涵之前,似乎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精准的界划。所以最后本文不得不暂且采用卡维蒂的模糊办法,即认为当代亚文学应该从传统文学止步抽身的地方开始认领宽泛意义上的“文学性”现象。因此,我们暂时可以将当代亚文学粗糙地限定为具有“文学性”的非传统文学文本或文学现象。传统文学,从20世纪以来,伴随着精英文学观念的出现,已经被比较清晰地划为高雅文学和通俗文学两个部分。因此,当代亚文学不应该包含这两个部分,而只适合于描述那些排除在高雅文学和通俗文学范围之外的“另类文学”,一种尚未被文学精英或学界权威认定为“文学”的“次文学”或“泛文学”现象,如广告、标语、策划文案、导游解说、招聘启事、求职简历、连环漫画、动漫、游戏、笑话、民谣、相声、评书、小品、流行歌词、娱乐宣传、明星八卦、新闻报道、时事评论、节目与典礼主持串词、影视对白、网络段子、心灵鸡汤以及各类访谈、演说、脱口秀等带有一定“文学性”的文字或语言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