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与情感直白

——析李贽艺术创作观

作 者:
肖鹰 

作者简介:
肖鹰,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人员,北京 100871,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美学、当代文化,北京 100084

原文出处:
贵州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以李贽的《化工》为中心,结合其《读肤律说》《琴赋》等文,探讨李贽的艺术创作观,可以发现,李贽借“化工”概念,不仅表达了可以追溯到庄子的“尚自然,反巧饰”的艺术精神,而且他将“造化无工”发展到了相当彻底的地步,不仅颠覆了载道育文的儒家教化美学,而且也突破了道家的幽妙空灵的美学理想——他提出的是以个性解放为内涵,以自由表现为形式的自然主义艺术观。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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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924(2013)02-044-049

      李贽是在王阳明之后,对明代思想界影响最大的学者。他将王阳明“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求,不须假借”的“致良知”学说[1],落实为以自我本心自然的生活践行为要旨的“童心说”。从王阳明到李贽,是以自我心性主体化、提升、解放为主题的晚期中国古代思想运动从“学”到“行”的转变过程,即王阳明“发明本心”的心学主张变成了李贽开启的现实的自我解放运动。李贽本人是这个自我解放运动的身体力行者,而汤显祖和公安三袁则是代表性的后继者。晚明文艺思想和创作是这个自我解放运动的体现和重要成果。李贽的历史作用,是做了王阳明心学与现实的自我解放运动的重要中介。

      然而,既往的学界,对于李贽的文艺思想的研究,尽管有数以百计的论文问世,却没有自觉认识到他的历史中介作用,对于他的两大核心学说“童心说”和“化工说”,基本是失于泛泛而论,不仅没有从思想史的历史运动中来把握它们,甚至也没有试图从李贽本人思想的整体建构中来阐释它们。比如,“童心说”与李贽信奉的佛教“空观”既存在着密切关联,又存在转化关系,却尚未见学界关注。而就本文核心论述的“化工说”而言,尽管屡屡被论者提及,但除了抽象地表述此说是李贽主张个性解放、自我表现和崇尚自然化的文学风格外,并没有进一步的探讨李贽此说与传统中国美学的自然艺术观究竟有何区别?它的革命性意义表现在哪里?而且作为一个基本美学范畴,“化工”在李贽思想体系中的位置和功能究竟是什么?对于这些问题,甚至在屈指可数的几篇专题性的论文中都无此意识和阐述。

      鉴于既往李贽文艺—美学思想研究的缺失,在此以“化工说”为核心,在梳理、系统化李贽《化工》《读肤律说》《琴赋》等文艺论作的基础上,剖析李贽以“化工说”为核心的文艺创作思想,与中国古代的“尚自然,轻技艺”的艺术精神的传承关系与基本差异。在此,试图揭示的是:李贽借“化工”概念,不仅表达了可以追溯到庄子的“尚自然,反巧饰”的艺术精神,而且他将“造化无工”发展到如此彻底的地步,不仅颠覆了载道育文的儒家教化美学,而且也突破了道家的幽妙空灵的美学理想——他提出的是以个性解放为内涵,以自由表现为形式的自然主义艺术观。因此,正是在对儒家教化论和道家自然观的双重颠覆的意义上,李贽的以个性自由为中心的自然艺术论(化工说)具有现代性的思想革命意义。

      一、“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

      李贽的艺术创作论,是建立在以情感(情性)表现为核心的物我统一基础上的。他的《读史·琴赋》一文,集中表达了这一观念。他说:“《白虎通》曰:‘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余谓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人知口之吟,不知手之吟;知口之有声,而不知手亦有声也。如风撼树,但见树鸣,谓树不鸣不可也,谓树能鸣亦不可。此可以知手之有声矣。听者指谓琴声,是犹指树鸣也,不亦泥欤!”[2]191

      《读史·琴赋》一文,本是读嵇康《琴赋》的一篇短评。嵇康文章的主题,是从道家的旷逸精神出发,阐发琴乐与操演者及欣赏者的内心品格、情调之间的内在关联。他认为,琴乐的必要性,源自于操演者的内心情性得不到文字语言的自然抒发,即所谓“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顾兹梧而兴虑,思假物以托心。乃斫孙枝,准量所任;至人摅思,制为雅琴。”[3]8,9嵇康特别强调在琴乐欣赏中,欣赏者的情性与琴乐格调的匹配适应关系。他说:“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郄;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3]10

      从其文章看,李贽是赞同嵇康持论的。但是,他以否定儒家权威典籍《白虎通》的“琴者禁人邪恶”之论开篇,反其道而用之,提出“琴者心也,所以吟其心也”的立论。可见,李贽此文的主旨并不在于评弹嵇文的是非,而是要立论主张“琴—手—心”三者的同一性。“人知口之吟,不知手之吟。”在李贽看来,手与琴的关系,犹如风与树的关系——树声离不开风,琴声离不开手。李贽之论,令人回想苏东坡曾有“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一诗。苏李二人的共同点是都主张在琴声的存在中琴与手(指)的(互动地)不可分离性。但是,比苏氏更进一步,李贽主张:手是作为心的代言者作用于琴的,“琴所以吟其心”,是因为“手吟其心”。

      东晋名将桓温曾问少将孟嘉:“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孟嘉回答:“渐近自然”。[4]这个“渐近自然”说是在弦乐(“丝”)、管乐(“竹”)和声乐(“肉”)之间作出了情感表现的真实程度的划分,主张声乐最接近情感真实。李贽不同意这样的划分,他的主张是“同一心也,同一吟也”,即无论是以口吟唱,还是演奏乐器,都是心灵的表达。他不仅引用嵇康《琴赋》“寄言以广意”的言论作证,而且援引汉代傅仲武《舞赋》所言“歌以咏言,舞以尽意。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5]引申说无声舞姿比有声的言语更具有表现力——“唯不能吟,故善听者独得其心而知其深也,其为自然何可加者,面孰云其不如肉耶?”[2]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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