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13)03-0140-05 “境界”、“境”、“意境”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的运用比较普遍,但其涵义并不确定,用法也不一致。有的研究者考证:“清代诗论中的‘意境’,是一个指称诗歌表达的总体感觉或印象特征的中性概念,它在清末有单指观念的趋势,主要体现在梁启超的诗论中。”虽然在清代诗论中“意境”概念的使用频率非常高,但那时的“意境”主要是一个并不带有价值评判色彩的中性词(虽然有人也用“有意境”来评判某些诗句,但这种用法并不多,并且其内涵也并不明确),或者指作家描写情景关系的创作水准或者是指欣赏者对作品中的情景关系的体验,可与“深远”、“曲直”、“平淡”、“阔远”、“浅窄”等词搭配[1]。中国古代文论的诗性思维特征决定了“意境”不可能成为一个逻辑界限比较清晰的范畴,其用法大致与我们现在经常用到的专业行话“审美体验”相当,内涵非常宽泛。在中国现代文论话语中,很多研究者、教科书都把“意境”当做一个高级审美范畴加以阐释,其价值评判的意味非常明显。那么,“意境”是如何从文学批评中的一个常用词变成一个抽象的“高级”审美价值范畴的呢?对此,我们必须从中国现代文论中“意境”的用法说起。 一、王国维对“意境”的用法 中国现代文论在阐释意境概念的过程中,往往把王国维的相关著述视为重要的理论资源。“意境”在王国维的著作中经常出现,但其内涵与中国现代文论对意境概念的阐释并不一致。1905年,王国维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中写道:“今夫人积年月之研究,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因彼天赋之能力之发展,而此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2]此处的“意境”基本上可以替换为“感受”、“体验”一类的词语,只是“感受的真切性”这种含义还没有表达得很清楚。写于1907年的《人间词乙稿·序》署名“山阴樊志厚”,很多研究者认为其真实作者就是王国维。在这篇序文中,“意境”就是一个基本的批评标准,出现的频率非常高,而且还可以分开使用。通观全文,“意境”大概是指作品中的生活体验(“意”是偏重于主观的生活体验,而“境”是偏重于客观的生活体验),与“拘泥文字”相对。序文中,“意境”既可以与“深浅”搭配使用,也可以与动词“有”搭配使用。如:“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於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於是词之道息矣。”[3]根据上下文的意思,我们可以发现,王国维所说的“有意境”是在强调北宋之词总体上注重真实的生活体验,而南宋之词总体上则过于注重辞采、形式。这是王国维对“意境”的主要用法。王国维在1908-1909年发表的《人间词话》多用“境界”一词评论词之高下,而很少使用“意境”。有的研究者认为,王国维所说的“境界”就是“意境”,有的研究者则认为王国维用词不当。叶嘉莹的解释是:“以静安先生一向治学态度之谨严,其间自然必有其所以选用‘境界’一词的道理,也就是说,‘境界’一词之含义必有不尽同于‘意境’二字之处。”[4]189-190为了解释王国维使用“境界”一词的用意,叶嘉莹追溯了这个词的来源,并且引述了佛经中对“境界”的阐释,最后得出结论说:“所谓‘境界’实在乃是专以感觉经验之特质为主的。换句话说,境界之产生全赖吾人感受之作用,境界之存在全在吾人感受之所及,因此外在世界在未经过吾人感受之功能而予以再现时,并不得称之为‘境界’。”她认为,王国维选用“境界”的目的是为了强调词中要有“鲜明真切之感受”[4]192-194。但是,难道“意境”就不能表达“鲜明真切之感受”的含义吗?这一点她并没有解释。其实《人间词乙稿·序》中的“意境”就是指作品中的真切生活经验,“意境”完全可以表达“境界”所表达的意思,所以叶嘉莹的这种解释并不足以让人信服。《人间词话》在形式上就不是一篇现代学术论文,而是一篇闪耀着中国文人诗性智慧的“词话”,王国维在这篇词话中多用“境界”而少用“意境”也许只是一种随机性的语言选择。其实,叶嘉莹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到的‘境界’一词,除去开端数则确实有严格的批评之基准的义界以外,在其他各则中,静安先生原来有时也有按照一般习惯用法来使用的情形。再则当‘境界’一词被用为批评基准之特殊术语时,其中往往也仍兼有以上种种习惯用法之多重含义。”[4]195-196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王国维在使用“意境”和“境界”两个词的时候有明确的选词意识,又何必去探寻这两个词在其著作中的差异? 相反,我们倒是有较多证据证明王国维的“意境”一词与“境界”一词具有相通性。《人间词话》中也有用“意境”之处(如姜白石“不于意境上用力”),且意思与“境界”相通。《人间词话》的第56条与1913年1月写成的《宋元戏曲史》对“意境”的一段描述极为相似:“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从表面上看,王国维所说的“有意境”是指作品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但是只要看看王国维对元曲的总体评价:“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5],这就不难得知“有意境”的作品之所以好,关键在于这些作品有真情实感。 二、宗白华对“意境”的用法 在王国维之后,“意境”、“境界”在宗白华的著作中也频繁地出现。在1920年发表的《新诗略谈》中,宗白华用“诗的意境”指“诗人的感想情绪”,“诗人的心灵与自然的神秘互相接触映射时造成的直觉灵感”[6]287-289。这里的“意境”应该是指表现在作品之中的艺术家的情感体验。在1934年7月发表的《略谈艺术的“价值结构”》一文中,“意境”也多次出现,如:“希腊大建筑家,以极简单朴实的形体线条,构造雅典庙堂,使人千载之下瞻赏之,尤有无穷高远圣美的意境”,“文学、绘画、雕刻,都是描写人物情态形象,以寄托遥深的意境”[7]。这种用法与《新诗略谈》中的用法差不多,“意境”大体相当于“审美体验”一词的用法。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宗白华在描述希腊建筑的审美特点的时候居然也用了“意境”,这表明他所理解的意境并非仅仅适用于中国的民族艺术。在此后的论文《略谈敦煌艺术的意义与价值》、《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中国古代的音乐寓言与音乐思想》中,宗白华也是在这种意义上使用“意境”的。 在宗白华的著作之中,中国现代意境理论研究者们最为重视的文献资料是《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这篇文章最初发表于1943年。在这篇文章中,宗白华提出人与世界的关系有“五种境界”:功利境界,伦理境界,政治境界,学术境界,宗教境界。他认为艺术境界是介于学术境界与宗教境界之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艺术境界主于美。”在这一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宗白华在逻辑层次上把“境界”、“意境”两个词区分开来:“境界”有很多种类型,而“意境”只是其中一种。宗白华对“艺术境界”特点的描述只是为了将其区别于“学术境界”和“宗教境界”,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艺术采用审美的方式处理人与世界的关系,艺术不是在探求知识,也不是在教化群众。王国维在使用“意境”时,不断地强调情感体验的真切性,而宗白华的“意境”概念只是起到了划分不同的精神领域的作用,对情感体验的特征没有明确的描述,显得更抽象一些,因而可以将其替换为“艺术境界”、“审美境界”、“审美体验”一类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