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代学术与元理论 人类学术的一个基本性质是追求学术解释力的普遍必然性与系统性。这不仅是人类学术的整体特性,也是单科学术的特性。单科学术范围之内的普遍必然性与系统性势必依赖比它更大系统的学术,后者为其提供方法论前提与终极根据。古希腊“Metaphysics”之“元”(meta),即特定角度学术“原理”(物理学)的“元理论”。《文心雕龙》首篇《原道》也可视为全书的元理论。“Philosophia”(哲学)“这词泛指一切系统知识”①。哲学因而一直不同程度地具有元理论功能。 与人类第一个文化形态巫术的互渗律(participation)相关,中国的经学与西方的神学所代表的古代学术是单科原理,缺乏分化发育的大一统元理论。由于缺乏独立的单科,因而也并不存在与之相对的严格意义的元理论观念。学术的现代性转变使垄断型学术分化为独立的各门学科。现代学术以知识形态保持着学科的普遍必然性与系统性趋势,拥有普遍必然性与系统性的特定“学科”(discipline)被尊称为“科学”。“科学”享有现代元理论地位,乃至为近代自然科学提供元理论论证的康德哲学,以及追寻现代哲学元理论的胡塞尔现象学也往往自命为“真正的科学”。但由于现代性已经终结大一统元理论,因而现代元理论呈现为“多元”多层级。17世纪物理学开创的自然科学、19世纪先后诞生的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分别代表了现代三大“科学”元理论类型。现代学术需要援引上述科学类型元理论以获得深层基础根据。例如,作为现代文学理论经典代表作的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1942),第一章即引述人文科学理论,以之作为奠基文学理论研究对象与方法的元理论。更多的元理论作用表现为特定学术的格局开拓与奠基:量子力学与相对论、数理逻辑、布尔代数(Boolean Algebra)、进化论、索绪尔语言学、现象学等都是代表性例子。包括声称终结元理论的后现代主义,不仅以其悖论形态坚执着异类普遍必然性解释,而且同样有其依赖的元理论(上述例项中有多项为后现代思想渊薮)。除非文学理论彻底放弃研究态度而消亡,否则,文学理论必须对其“学科”性与“科学”性及其元理论保持自觉意识。须要区别的是,20世纪后半叶以来,在文化名义下从族裔、女性、生态、历史诸角度介入并改造文学理论的各类理论,以及当今反拨这一方向的“后理论”,基本属于特定内容的具体理论,而并非根本思维方法前提与终极价值根据层面的元理论。 但是,现代学术的独立性及其元理论关系不免被现代社会各类格局及力量改造,元理论对现代学术的深层规范本就具有的某种不自觉性甚至演变为意识形态信念。元理论至关重大地制约规范着文学理论的形态乃至命运。从而,反思原理性学术的首要环节,乃是梳理并揭示其元理论背景。本文对中国百年现代文学理论的反思,选取代表性的科学主义、意识形态与人文科学三种元理论,分别考察其深层规范内涵,在此基础上延伸讨论文学理论可能改进的方向。 二 中国现代文学理论的科学结构 中国现代学术分类的元理论前提核心概念是作为现代性旗帜的“科学”。对科学的自觉与尊崇使“科学”具有科学主义意识形态理念(Idea)性质。中国早期现代文学理论,几乎无一例外要标举“科学”的指导地位。“科学的文艺论”成为20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学理论主流支配性的范型②。“科学”性凝聚为百年来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最深层的科学结构: 1、传统的“文章”学升格扩展为分化独立的现代“文学”论:这不仅是研究对象的扩展,而且是研究内容的系统化。文学理论是关于文学原理的系统研究。 2、文学理论秉持普遍必然性的文学规律及其评价信念,此即文学原理。 3、文章学的经验性技法升格扩展为科学方法论。它首先体现为以文学本质为中心线索的文学理论秩序结构,大致是:(归纳与分析厘定)文学经验—(抽象)文学的本质或特性—(演绎扩展)文学作品—文学创作—文学欣赏—文学批评。其次表现为一系列概念术语及其系统逻辑关系。 4、文学原理各个要点尽量援引文学之外的其他学科(早期特别是自然科学学科、后来是社会科学、意识形态主义学说,晚近则是人文科学),以延伸扩大根据。其中,文学本质或特性所依据的美学、人性论、哲学方法论(包括科学观)乃至宇宙观,都具有文学理论元理论意义。 科学结构保证了文学理论的知识体系性质,它同时是文学理论现代性及其大学学科传承教育的基础。文学理论的科学结构与以自然科学为范型的科学结构具有深层的同构性,它远超出了文学理论与各类科学的直接运用关系。 自然科学对于文学理论真正的限定与不相容在于自然科学的非价值评判立场,韦伯甚至将这种“价值中立”(Value-freedom)视为现代学术的一项基本品质③。 但拥有淑世传统的中国现代文学理论自始即关注文学的社会功用亦即文学的价值,而五四新文学观念主要意义也在于以之变革道德与社会。无论是倡导“为人生的艺术”的文学研究会或张扬个性生命力的创造社,乃至被视为文化保守倾向并渊源于英美新人文主义思潮的学衡派,20世纪初叶几乎所有中国文学理论(包括译介),都不仅突出了文学的价值研究题旨,而且已经不同程度地具有与自然科学相区别乃至对立的人文科学意识。然而,中国现代文学理论如此丰富的人文思想却自30年代后集体湮没。这种大一统并不来自缺少价值规范的科学,甚至作为科学意识形态的唯科学主义也无此能力。